文/柳楊
前些日子,和家里人回去了一趟以前放牧的牧場,在那曾經(jīng)生活過的氈房外合了幾張影。青草萋萋,掩映著曾經(jīng)蜿蜒的小路,房后的榆樹蔥郁,在沙丘的襯托下顯現(xiàn)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滄桑。我懷疑那每一處盛開的野花的下面,都是我兒時的一個足跡。
想起那十幾年前的呼痕湖畔,氈房外是嫩綠的草原,春走過無垠的曠野,在那結(jié)冰的湖面留下一個輕輕的吻。于是,堅硬的湖面被吻醒,流淌出冰涼的記憶,那記憶盡管有些冬天的嚴(yán)酷和苦澀,但更多的仍是春天的悸動,像那初戀的少女。
草原的春來的晚,因此彌足珍貴。早晨,太陽從地平線升起,母親拎著奶桶走出氈房。牛舍里,傳出牛犢兒的叫聲,母親要擠這第一桶奶。那乳白色的液體,在桶中一點點積累,白色的漩渦是一場風(fēng)暴,那風(fēng)暴席卷過蒙古人的餐桌,他們因此,才親手建造了潔白的氈房。父親整裝待發(fā),馬靴上的花紋是這個季節(jié)所贈與牧民們的幻想,黑駿馬在氈房外,父親跨上它,去遠(yuǎn)方放牧。羊群在父親的揮鞭聲中,走向遠(yuǎn)方,湖水如鏡,青草點綴在湖畔,像一首詩的韻腳,那消逝在遠(yuǎn)方的羊群和父親騎馬的背影,被草原低吟淺唱般地填入了這首詩里,就上一碗奶酒,一把炒米,你從未如此清晰地領(lǐng)悟到生活和自然真正的意義。
晚上,放牧歸來的父親,帶著些許的疲憊。駿馬卸鞍,在氈房外的草原上覓食。氈房沒有電,只有一盞如豆的燈,照著紅漆的胡楊木的桌子。在桌子上漏出年輪的地方,擺上茶碗和酒杯,似乎那與時間接觸的地方會生出幸福的根,喝一碗碗茶,吃一杯杯酒,父親的倦意消退,在氈房里談笑。
皓月當(dāng)空,照著草原上一間矮小的氈房和氈房外清澈的湖水。草在茁壯,像大地瘋長的頭發(fā)。羊群飽了肚子,在圈中反芻。牛奶桶掛在氈房外的榆樹下??一切如此的安靜,安靜的讓你不忍心在回憶中添上多余的一個辭藻,生怕流一滴多情的淚都會驚擾那一份寧靜。
后半夜,下起了細(xì)雨,氈房外籠了一層薄紗。湖水碎成千萬點珠子,吃酒、飲茶至很深的夜。“夜雨剪春韭”多么動人的詩句,只可惜,這粗獷的草原,種不下水鄉(xiāng)的那細(xì)嫩的一隴。即便有,只怕也不如牛羊肉來的更合蒙古人的胃。這里是“春雨剪嫩草”,這到是成全了牛羊的味蕾,想必明天的它們在水珠中的嫩草里,又要走上更遠(yuǎn)的路了。
一盞燈,盡了油,夜在父親的鼾聲中眠在夜雨的草原,枕著牛羊圓鼓鼓的肚子,微風(fēng)輕輕吹過懸掛的奶桶,像檐下的風(fēng)鈴,發(fā)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聲響,那聲響不驚擾誰的睡夢,而是帶你進(jìn)入草原更深的夜色,沉沉的,融化在那一片寧靜里。
寫到這里,我已不愿意再說后來,因為那回憶之后是無奈冷冰冰的現(xiàn)實。由于草原的過度放牧和不加節(jié)制的開發(fā),沙漠已從翠綠的邊緣開始噩夢般地吞噬著一切美好,驚擾了這個游牧民族千年的安穩(wěn)自在。那風(fēng)沙剝蝕出胡楊的根,將人們從湖畔的氈房趕出了家園。
2000年,政府出臺政策,全面實行全縣境內(nèi)禁牧,我家的羊群就此消失,氈房被拆下,只留下一些灶臺的煙灰。唯一還在的是那呼痕湖,像鏡子一樣,吸引著人們,聽一聽它動人的傳說。我那時,還不能用一個詩人的語言去描摹它,但那遷走時的緘默不語是不是也機(jī)緣般地塑造了現(xiàn)在的我。
十幾年過去了,噩夢退卻,禁牧收到了成效,可我們卻再也無法回到那湖畔的氈房。母親的奶桶遺落在生銹的時間中,再也無法生出乳白的風(fēng)暴。桌上雖有奶茶、炒米,卻不如燈下的可口香醇。父親轉(zhuǎn)行做了司機(jī),開上了汽車,我不確定,他是否還留有曾跨上馬背時的記憶,是否在按響機(jī)械喇叭的時候,想起自己揮手甩響的那遼遠(yuǎn)的鞭聲。被織在那綠色里的關(guān)于湖畔氈房的種種,不過是歲月的美好回憶和無奈的交錯,像每一次搬家,也像每一次擁進(jìn)人潮洶涌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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