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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 子

　　麻雀早早醒來，嘰嘰喳喳，在五月的拂曉里吵喜。遼寧省新賓滿族自治縣富爾江邊的一排排垂柳隨晨風(fēng)舞起綠縷翠絲，拂去薄霧，讓穿行在朦朧中的一個個女子露出柔韌的腰肢，她們頭頂水罐子，用背帶馱著孩子，在江邊的田埂上迂曲，走進(jìn)一池池水田。一件件鮮艷的服飾游弋在一池池水田里，如一朵朵綻放的山野花，穿這種鮮艷服飾的是勤勞而愛美的朝鮮族婦女。一條懸浮在水面上的白色尼龍繩好似起跑線，婦女們穿上薄而輕的插秧靴浸入泥濘的秧田，彎腰躬背，后退前進(jìn)，左手分秧，右手插禾，在“水中天”上如花弄影，一株株秧苗被一行接一行地立足水中，編織成一格格一片片綠茵，一幅風(fēng)情濃郁的春播圖躍然江畔。

　　在江邊的村子里，炊煙悄無聲息，一縷接一縷從一家一戶的屋頂上高高拔起，在半空里瀑散。雞鳴，狗吠，牛哞，鄉(xiāng)村晨曲生動，鮮活，翩翩起舞的炊煙能讓鄉(xiāng)下人想起從電視里看過的修建在城市廣場上的“音樂噴泉”。這時，一個年輕的小媳婦直起腰小憩，拂去額頭的汗水，掂了掂還在背上熟睡的孩子。小媳婦二十三歲，有一個溫順清秀的朝鮮族女性名字，安香淑。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村莊，一縷晨風(fēng)挾著一句朝鮮族諺語撞疼了她的耳鼓：“沒有火的煙囪不會出煙。” 瞬間，她的表情在晨曦里暗淡。

　　村莊上空飄起的炊煙在晨曦里交織如霞，她匆匆一瞥，一家一戶屋頂上的一縷縷炊煙正在向一起集結(jié)，但她發(fā)現(xiàn)，歡聚合攏的炊煙里唯獨缺少了她家的那一縷。她從吉林的渾江邊嫁到江上游——遼寧新賓的富爾江畔，過門兒就侍奉臥床不起的公婆，照料婚后患肝病的丈夫，家里債臺高筑。她背馱孩子起早來水田里插秧，家里無人生火做飯，屋脊上光禿禿一片。

　　就是這么隨意一瞥，“家無炊煙”這一幕情形刺痛了她，讓她含淚從水田里拔出沾滿泥巴的雙腳，出國打工去了。三年后，她揮去異鄉(xiāng)的疲憊，回來了。

　　在異國他鄉(xiāng)，那一縷沒有掛在屋頂上也沒有在天空中寫意的炊煙始終在她心頭縈繞，盤桓，讓她日思夜念。她像一只秋去春回的燕子，又看到了江邊熟悉的村莊，熟悉的炊煙。在她心底，自家沒有升起的那一縷炊煙依舊隱隱作痛。

　　旦 兒

　　一個漫長的冬天熬過去了，“桃花水”灌入富爾江，迅速把冰面鼓開，咆哮的江水推著擁擠的冰排晝夜轟響，早已按捺不住的朝鮮族婦女頭頂浣衣盆來到江邊，不等水暖，便熱火朝天地在石板上捶打起用草木灰和堿水漂洗的衣服和被子，“咚咚咚”的搗衣聲響徹江畔。

　　這時候，炊煙又在向她招手。

　　安香淑比村里的其他婦女起得都早，洗完衣服回村的時候，偶然發(fā)現(xiàn)空巢老人金萬順家的煙囪沒冒煙，對“家無炊煙”十分敏感的她不由得心里一緊。老人怎么沒生火做飯，是不是病倒起不了炕?她急忙跑過去查看，果然是老人病倒了。老人的兒子和女兒都在國外打工，身邊再沒有親人，安香淑便留了下來，為老人倒水吃藥，生火做飯，直到老人病愈后才離開。這件事讓她陷入矛盾的沼澤，在感情上責(zé)問她的是村里家家都會做的大醬。

　　大醬能衡量出朝鮮族婦女是否操守傳統(tǒng)美德。朝鮮族婦女把丈夫視作家里的太陽，視孝敬公婆為天經(jīng)地義，相反，不僅會招來罵名，就連她做出來的大醬都會因其品行不正而變味兒。安香淑做的大醬沒有變味，家中抱恙的“太陽”也在她的照料下?lián)茉埔婌F。她用打工掙來的錢還清外債，用自己的脊梁挺起這個家，但不久她自己卻陷入迷茫。孩子奶大了，日子過好了，家里年邁的老人相繼離世。她把一片孝心轉(zhuǎn)向村里，幫助村里人外出打工，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年輕人，沒想到好事又變成了“壞事”，年輕人離開了村莊，那些與水田和耕牛打了一輩子交道的長者接二連三地變成了空巢老人。她該怎么辦?

　　思來想去，她決定競聘村干部，并幸運當(dāng)選，從此成為一名心隨“鄰炊煙火動”的村婦女主任。炊煙關(guān)乎村民的一飲一啄，關(guān)乎每一個家庭的冷暖。她每天起早在村里走一遍，察看村中空巢老人誰家的煙囪沒冒煙?沒冒煙的人家讓她牽掛，即刻動身去看望老人。她從一家一家“認(rèn)炊煙”做起，從屋上炊煙到屋下燈，直至做了全村空巢老人的“旦兒”。

　　旦兒，朝鮮語中的女兒，父母的貼心小棉襖?？粘怖先说膬号疾辉谏磉叄龅叫〔⌒?zāi)，她給買藥，床前端水喂飯，家里的菜地和莊稼她給種，大事小情她一手包辦。若遇到重病，她去叫車，親送老人去醫(yī)院，車錢由她給墊，住院治療家屬簽字由她代簽，隨之留在醫(yī)院做義務(wù)護(hù)理員和保姆，在病床前一熬就是幾天幾夜，甚至十天半月;她當(dāng)村婦女主任一年工資六七千元，幾乎都為老人看病買藥墊了出去。老人的子女在國外打工，幾年不回來一次，她就像女兒一樣侍奉著老人，得到身體與精神贍養(yǎng)的老人都視她為自己的貼心“小棉襖”。

　　“旦兒”也曾為她惹來一些非議，有人背地說她這樣做有所圖。她開誠布公地說，當(dāng)年我為公婆和丈夫治病花掉十幾萬元，這些錢都是村里人借給我的，這是情，這是義，要沒有這些救命錢，我丈夫恐怕活不到今天。要說我有所圖，我圖的就是感恩。

　　瞥眼間，她年過四十。

　　山村里的炊煙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她十幾年如一日，守望著空巢老人的屋頂，不見炊煙，她牽掛、惦念、不安，走東宅，串西院，為老人送去精神慰藉，營造家的溫暖;看見空巢老人家家戶戶都升起了炊煙，她的臉才會像盛開的金達(dá)萊花，綻放出喜悅和滿足。

　　一擔(dān)挑

　　在安香淑的履歷里，炊煙揮不去，扯不斷。從一個痛心“家無炊煙”的小媳婦，到一位心隨“鄰炊煙火動”的村婦女主任。四十二歲那年，她又變成了一個渴望全村空巢老人家家戶戶有炊煙的“一擔(dān)挑”村干部(村主任兼村支書)。

　　新賓滿族自治縣旺清門鎮(zhèn)朝鮮族村全村485戶，93戶空巢老人，她一擔(dān)挑在肩上。每一天，她除去早上一家一戶地“認(rèn)炊煙”之外，手里又多出長長一串鑰匙，這串鑰匙能打開村中每一位外出打工村民的家門，外出打工的村民在離家前都將自己的父母、孩子、全部財產(chǎn)及家門鑰匙交到她手里。打工村民離家后，各家的墻上又多出一張卡片，上寫安香淑的手機(jī)號，這張卡片如同醫(yī)院患者床頭的報警器，一旦空巢老人家中有事，第一時間就會打電話給她。有了鑰匙和卡片，她依舊每日清晨出來“認(rèn)炊煙”，不同的是她不用再像往常那樣在村里行走一個多小時，而是登上村委會樓頂“鳥瞰”，把93個煙囪盡收眼底。在登上樓頂?shù)哪且豢?，她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只在江邊盤旋的鷹，到了數(shù)九隆冬，她晚上還要出去“巡邏”。這里冬天冷，不燒炕會凍壞人。冬天的雪后，她還要留意老人房前屋后有沒有腳印，沒有腳印說明老人沒下地，沒出門，一準(zhǔn)出了狀況。

　　曾德沫和樸正玉老兩口八十八歲高齡，兒女在國外十多年未歸，老兩口每次鬧病，都是她這個“旦兒”忙前忙后服侍。老人病重，她在床前盡孝，直至為老人送終。

　　樸順芬大媽八十六歲，丈夫和兒子先后去世，與一個患有精神病的孫女相依為命。村里發(fā)洪水，她將大媽和孫女接到自己家照顧。老人彌留之際，她在床前侍候一個多月，經(jīng)她四處奔走，把老人的孫女安排到市精神病院接受免費治療，老人這才安詳?shù)睾仙涎劬Α?/p>

　　老人漸漸離去，她心里難過，于是更加珍愛身邊的老人。逢村里有老人過大壽，她親自主持去江邊燒烤、踏青、載歌載舞為老人祝壽。她穿上鮮艷的民族服裝，陪老人跳起民族舞，讓老人盡情地享受快樂的時光。老年人在她的組織下去鎮(zhèn)里縣里跳舞比賽，幾次拿回大獎。

　　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

　　三十年過去了，五十有三的安香淑依然守在村里看炊煙逗屋，聽隔房人語，領(lǐng)略了鄉(xiāng)村最美的煙火，青絲變成白發(fā)。眼前，村里建起200多平方米的“留守老人之家”，老人們娛樂于活動室、棋牌室、圖書室，歡聲笑語，安香淑則空了巢，丈夫外出打工，兒子在大連發(fā)展，她仍舊在村里守望著如親如故的炊煙。一個又一個晨昏，她一步步攀上村委會樓頂，佇候村莊最生動一刻的來臨，看到一家一戶的炊煙從屋頂裊裊升起，韻味十足地向村莊上空升騰，苒若一朵朵祥云，在富爾江之上搖曳出曼妙的舞姿，她陶醉其中。

　　今天七月，安香淑光榮地當(dāng)選為黨的十九大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