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末期,家里生活十分困難,父母為了生計,都在自己的崗位上奔波,照顧我和妹妹,尤其是在假期照顧我和妹妹,一直是他們沉重的負擔。
他們別無選擇。
唯一可選擇的,就是把我們送回老家,送到爺爺或者姥姥、姥爺那里。
爺爺家和姥爺姥姥家住在一個村子里。
我奶奶死得早,爺爺基本保持著一個人生活的習慣——除了照顧自己,不太會照顧別人。所以,所謂的回老家,大部分時間,是住在姥姥、姥爺家里。又因為姥姥、姥爺上了年紀,一直和大舅過,所以,實際上我和妹妹的假日時光是在大舅的身邊度過的。
大舅有八個孩子,舅媽又是一個瘋子,可以想象,他的日子也是十分艱澀的。但是,大舅從來也不嫌棄我們。
關于雞肉土豆這件事,在我們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時期,一直都是個謎,無論是誰問到姥姥,姥姥都是笑而不語,問多了,就是那句一成不變的回答:“雞肉讓土豆吃了。”
土豆能吃雞肉,這是多年之后我們才能領悟的道理。
那是一個夏天的深夜,我們剛剛睡熟,姥姥就起來了,或者說,她根本就一夜沒睡,只為要給我們做一頓豐盛的早飯。
即使現在,我也只能用想象填補姥姥勞頓的身影。
她坐在月亮地里,一顆一顆地削著土豆,整整一大盆削好皮的土豆,經過井水的清洗,在月光下泛著白光。姥姥是小腳,她提水洗菜的身影不自覺地蹣跚。大黃狗跟在她身前身后,不時地用尾巴掃蕩她的褲腳,熟睡的家人擁擠在一鋪炕上,發出橫七豎八的呢喃。
我的想象里沒有雞。
我設計不出一只退了毛的雞在月光下的形態。
也許,從一開始,小雞就被土豆“秒殺”了。
也許還有另外一種可能,一只夜間出來覓食的黃鼠狼,在什么地方叼了一只雞,想從舅舅家的院子抄近路穿過,恰好被姥姥撞見,黃鼠狼慌不擇路,情急之下,棄雞而走,讓姥姥憑空撿了一個便宜。
莫知其屬。
反正,天一放亮,起夜的孩子就都聞到了雞肉的香味,包括我,也包括被我推醒的妹妹。幾乎每一個孩子都被食物的香味激醒,有的甚至尿意全無。我們一邊吞咽著口水,一邊問:“做的什么呀?”
姥姥很有耐心地一遍遍回答:“小雞燉土豆。”
那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一炕的孩子都爬起來了,沒有模糊,只有清醒;沒有殘夢,只有現實——不年不節,我們能吃上一頓雞肉!?
那是一個又麻利又勤快的早晨,疊被的疊被,掃地的掃地,放桌子的放桌子,拿碗筷的拿碗筷。不用吩咐,沒有命令,“小雞燉土豆”像一個高級指揮官,把我們的靈魂都統帥了。
終于開飯了。
一盆金黃的大餅子先被熗出來了,飯桌上是熟悉的玉米的甜香,可隨之而來的雞肉的濃香很快就以強有力的勢頭壓了上來,讓我們的口水噴涌而出。整整一盆醬紅色的雞肉燉土豆上桌了,我們的筷子不約而同地伸了出去。
土豆。
雞骨頭。
土豆。
雞骨頭。
沒有雞肉!
姥姥故作納悶地用筷子在盆子里翻動,半晌,恍然大悟,說:“燉的時間太長,雞肉都讓土豆給吃了。”看我們有些愣怔,忙說:“雞肉都在土豆里,再不快吃,雞肉就都化了。”
那一瞬間,我們都明白了,吃土豆就等于吃雞肉。
吃了雞肉的土豆比雞肉還香!
連續多少天,我們都沉浸在對這場盛宴的回味和談論之中。土豆在我們的肚子里,就是雞肉在我們的肚子里,至于土豆如何把雞肉給吃了,我們只能感知它太神秘,卻不能獲知解題之法。
直到姥姥去世那年,得知我在學習寫作,她才拉著我的手,告訴我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那一年,姥姥回娘家幫工,舅姥爺請飯,殺了一只雞,收拾碗筷的時候,姥姥把桌子上的雞骨頭悄悄地用頭巾包好帶回來,重新洗凈后為我們烹制了一頓難忘的早餐;只能是早餐,因為這頓飯,除了在夜里準備“食材”,其他的時間,都無法做到掩人耳目。
我明白,這是貧窮下維護尊嚴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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