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缸
在草鍋旁必有一個水缸,水缸有砂缸、金缸之分,砂缸易碎,一到雷雨之前就大汗淋漓,閱世不深者以為缸漏了,砂缸不漏水,但不免滲水;金缸里外有釉子,閃著金光,故叫作金缸。金缸堅固。但無論質地如何,都是盛水。盛水干什么?都是為了燒飯,燒飯離不了水,離了水就只有吃炒面和米花。
農村人都知道,窮鍋門,富水缸的道理,有何道理,就是怕失火,幾輩子家當不夠大火幾分鐘。鍋門窮了,就是沒有一根剩下的草,水缸富了,就是要始終保持水缸滿滿當當、驚濤拍岸似的才好。所以,早晚每家挑水是一件大事,沒水會帶來一系列問題。問題一,沒水就沒法做飯,問題二,沒水就沒法一切洗涮,當然還有說不完的次生問題。
水缸要蓋上,不然老鼠掉里去,壞不了一鍋湯,會壞了一缸水,其他動物也可能失足,風險總是有的。還有那些口渴的孩子,水缸就是飲水機,拿個大碗就往缸里舀水喝,這些孩子最多比缸高一個頭,要是滿滿一缸倒好,就怕是半缸,就要伸頭,就要蹺起腳尖,往水里夠,越是夠不到,越來勁,目標越明確,越急切,志在必得,再伸頭,再蹺腳,頭重腳輕根底淺,嘩啦一頭栽進去,水是喝飽了。有人發現,救了上來,管他幾天不思喝水;沒人救上來,管一輩子不喝水了。有一次,我就犯了這個錯誤,栽倒缸里面,小伙伴沒有司馬光砸缸的智慧,但還知道喊人,總算在我混沌時分被拎了出來。清醒時,我聽到的不是安慰,而是警告和恐嚇,這顯然是大人們被嚇得氣急敗壞,有感而發,打罵都是關愛生命最直接的舉動。最終,水缸蓋子,加了重物,如同給水缸加了鎖,幼稚無知的孩子掀不動蓋子,也就沒有水災的可能,能掀動那蓋子的孩子,自然也不會栽進去。
水缸時間長了,會長青苔,會生水銹,這并不影響水的質量,影響質量的多是掉進易腐的物質。過一段時間,把缸歪倒用刷把唰唰,就立即除去異味,聰明人家會逮幾只小魚放水缸里,鯽魚最好,既易養活,也很安靜,那些性情不好的魚會撞缸,會跳出來,會攪得水渾濁。據說,鯽魚可以凈化水質,使水保持新鮮,若在冬天,它們輕微的活動還會使水面不結冰,也不至于把缸凍裂。
小時候,我們家里老鼠很多,這老鼠也奇怪,越是口糧不足,它們越是趁火打劫,當得知我們的糧食被它們吃掉后,就心生報復,我們就把木板搭一半在缸沿,一半伸向缸口中間,在木板盡頭放上食物,老鼠不一會就聞訊而來,當它過于追求目標時,木板失去平衡,然后和木板一同栽進缸里。老鼠希望木板能救他一命,不知木板也是受害者,自己也救不了自己。我們在歡呼勝利之余,并沒有受到父母的高度贊揚和充分肯定,老鼠逮了,水也臟了,得失皆有,誰賠償了誰還說不清呢。
水缸與草鍋并列,鍋臺也當案板,放上砧板就切菜,刀不鋒利,不快,就把刀口在缸沿翻來覆去快速蕩來蕩去,刀就削鐵如泥似的。有時不小心火燒到鍋外,燒鍋人急忙拿過水瓢,向水缸里舀幾盆水,潑向火苗,虛驚一場,始知“富水缸”的要義。
水缸不是天生就為了盛水,既然盛水了,就不好改作他用,這也如同缸如果一開始就腌咸菜,也不能再去做水缸一樣,會產生異味,水缸也不能再改做盛糧食,會返潮,霉爛。看來什么東西分工都有道理,也很嚴格。
摸魚
摸魚是最簡單的捕魚方法,不要任何工具,全靠兩只手,但技術技巧確是高難度的。淺水的池塘、小溝是摸魚的好地方,每當水里溫度適宜,就會有人下去摸魚。
過去鄉村都有清澈碧綠的池塘河溝,塘邊溝邊草深樹密,無草無樹的地方,浮萍、蒿苗、臭蒲也成片成團。臭蒲姓臭,聞起來芳香,魚蝦的居住環境比人好了好幾倍。午休的時分,精力旺盛者睡不著,帶著弟弟或者兒子,說:“走跟我去東溝摸魚。”小孩喜歡看摸魚,他們下不了水,但是看大人在水里摸魚充滿神秘,產生好奇,一個個懸念不斷在大人們的手里設置、揭開。大人們蹲在水里,鴨子一樣前行,兩手在前面拃開,像螃蟹之類的一樣,貼著泥向前探索、推進。遇到可疑動靜立即收攏,若是鯽魚很難逃掉,因為鯽魚遇到圍攻立即收縮,往泥里鉆,即使偶爾反抗,也只是竄出尺把遠,又潛伏下來。有經驗的摸魚者不急不躁,繼續向前,就知道剛才逃脫的那位在等著他呢。難以捕捉的是泥鰍,好似沒有網子就無法制服它,但是摸魚者定知各種魚的脾氣,他們有經驗口訣云:泥鰍要哄,黃鱔要狠。哄是方言,是哄騙引誘,遇到泥鰍,手就要輕輕地接近,輕輕地捧起來,泥鰍產生錯覺以為是享受,等到出水,它反應過來,摸魚人兩手一甩,就到卷上了,泥鰍一卷一伸跳起,時圓圈時直線,不假思索地往水邊跳,到了岸上它顯然沒有人麻利了,加之蹦跳過程中滾了一身泥灰,黏性失去,就更好抓了。對于黃鱔,你哄不到它,它智商高,遇到異物接近,它飄飄蕩蕩迤邐而逃去,這時只要看見它的身影水花,就要毫不猶豫,用中間三指,中指在前,食指和無名指在后,夾住黃鱔任何一個部位,三個指頭朝里一收,黃鱔就掙脫不了。遇到兩腮有外伸長刺,頭頂還有向上獨根刺的那種魚,叫角針魚或鋼針魚,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若要抓住它,手必被刺破,疼痛難忍,血流不止,那魚的角刺正常情況下是收縮并攏在身上的,遇到攻擊圍堵立即彈開刺入攻擊者肉體,攻擊者若忍耐程度差,會立即松手。高手會在水中憑手感就知道是角針魚,就用手順著刺的方向輕下滑,這魚也會有錯覺,并不介意有柔軟之物從頭頂劃過,但是手到刺的中間地方,就會向里收緊,刺彈不開,只好束刺就擒。凡是被這種魚刺破皮肉,找醫生都沒有好辦法。
摸魚人不僅識得魚性,還知道什么魚喜歡在什么地方,深泥里可能有黑魚,這種魚鉆在泥里可以長久數月,即使水干泥干,只要有點潮濕氣息,它依然可以生存,有人說耕地時耕出黑魚,這是可能的。那是稻田里有水的時候,它鉆在泥里,水退以后它沒來得及和水同去,就潛伏在泥土之下。所以在泥深的地方,或太陽直射的水面,最容易抓住黑魚。靠溝邊多是鯽魚、黃鱔,它們喜歡溜邊。摸魚一般不到深水里,蹲下來,水到脖子處正好。淺了魚會見人就跑,深了手夠不到地面,那是摸不到魚的。遇到魚多的時候,而且這時手又興,一個人摸魚,兩個都拾不過來,摸到的魚總是要帶一點泥扔到岸上,回家的時候,其他人就說拾魚的人“怎么你沒下水哪來一身泥呢”。
往年家里來了親戚,家里人就拿著籃子下河堤,一頓飯工夫,就提了一籃子魚回來。親戚說,又不是旁人,吃什么不行啊,還買魚干什么?實際上人家是在河溝里摸的。
如果有幾個摸魚的,就采取另一種方法:卷魚。那是在一片平緩的水面,膝蓋深,人多力量大,就想把這片水面的魚基本逮光。于是就把水草連根拔起,從四周向中心邊拔草,邊把草向前翻卷推進,最終魚被推向一個只有浴缸大小的地方,這時幾個人坐在草壩子上,拾魚。
現在很多河溝水都臭了,也沒有魚了,摸魚人也都老了,青年人只知道吃魚,壓根不知道摸魚是怎么回事,包括摸魚人的后代也不知道什么叫摸魚了。
打秫葉
如同精簡機構一樣,裁剪冗員廢物,使之效率更高,事業發展更蓬勃,植物也是這樣。樹長高了要剪掉多余的枝椏,以便它更高更快成長。大黍黍和小黍黍,也就是玉米和高粱,同樣也要經過這個階段,才能桿子長得硬,棒子和穗子大而飽滿。
玉米和高粱都在入夏孕穗,到伏天粒子開始漸趨飽滿,這個時候就要把它們從下到上百分之八十的葉子去掉。怎么去?就是用人們的雙手,一片一片去打掉。玉米地高粱地都無邊無際,深似海洋,人進去就像一條小魚頃刻不見了,要是魚入海洋倒是快事,可這是比喻。高粱玉米就是高粱玉米,人就是人。無法比喻。太陽出來,地里面就進不去人了,那里風不透,雨不漏,太陽的熱量一點也不散失,全部集中在里面,不僅集中在里面,還在里面發酵加溫,人進去頓時就會窒息,青天白日,進去再出來,衣服好比大雨經過。那一年,韓啞巴不知其中的厲害,早飯過后,一人去玉米地打玉米葉,放牛的姚二猴子眼看啞巴進去,遲遲不出來,估計有了問題,于是,他進去探看,走進二十步,看見韓啞巴已經倒地,死人一般。于是他去喊鋤豆子的人,把韓啞巴抬出來。找來赤腳醫生,揭開衣服,涼水擦臉,又在太沖、合谷、大椎幾處扎了幾針,這才睜開眼睛,可他有口難言,他媽媽代他說,“多虧醫生你啊,啞巴他不想吃閑飯呢,可誰叫他打秫葉呢。”
打秫葉都是起早,雖說困倦,雖說露水濕重,但是比起酷暑悶熱,比起葉片劃破皮膚汗水腌漬火燒一般,那要好多了。于是,黑隆隆的時候,人們就下地了,有的赤腳,有的穿鞋,有的舍不得衣服被葉片劃擦、花粉沾染,就找件粗厚的舊衣服,有的就干脆赤背。打秫葉不要任何工具,看準方向,一路向前,右手把葉子打下來,夾在左腋下,夾滿則找一片老黃的葉子把這一抱葉子捆好,掛在結實的玉米棒子上,等到曬干,收回去堆放,到冬天以備牛馬享用。若是急用,就在收工時帶到牛棚,牛十分喜歡吃這些葉片,也許與莊稼有關,里面有糧食的成分吧。
黎明是靜悄悄的,可地里到處是咔嚓咔嚓和窸窸窣窣的聲音,幾十人,上百人都各自拉開距離,只顧爭分奪秒,與太陽賽跑。春宵一刻值千金,這夏宵一刻對于農家也不便宜啊。想到打下葉子,糧食就能增產,葉子還能喂牛喂馬,收割玉米高粱時里面就不再被葉子扯扯拉拉,利索得很。想到這些偉大意義,就聽那聲音不斷,手不停,卻無人聲,足以證明意義所在。盡管有的人甚至還在迷糊狀態,似醒非醒,但是手是清醒的,不停地把秫葉打下來,手里滿了,就不停地塞到左腋下,腋下滿了就再捆成一把,掛到一顆堅實的秸稈上。有時偶爾會有一聲女孩“哎呦,我媽媽唉——!”的尖叫,那肯定是癩蛤蟆或蛇通過腳面,或螞蚱鉆進褲筒,那些東西涼得刻骨,麻得銘心,不驚叫不足以鎮靜。但其他人依然充耳不聞,驚叫之后,咔嚓咔嚓依然是主旋律。再說農家孩子太嬌怪誰又看得起呢。
天漸漸亮了,開始有人說話,開始看見自己身上沾滿了花粉、草銹、蛛網,還爬著被驚擾的小蜘蛛和其他爬蟲,衣服也濕透了,不是汗水,就是露水,姑娘們的薄衫在水的作用下顯影了皮膚,于是就不停地拎起貼在皮膚上的衣衫,有的過于封建保守羞澀的,回家時干脆就扛一捆秫葉,把上身故意遮起來。
打完秫葉的地里,人們看清了玉米高粱真正的身材,棵棵都顯得精神、利索,像人減了肥、理了發、脫了冬衣似的,而它們脫的恰恰是夏裝。若有時間,再粗粗把地面鋤一遍,此時,陽光直射,火燒一般,雜草片刻枯死,泥土營養為莊稼獨享,哪有不豐收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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