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自己的概念里,無論是我父親的“家族”,還是我母親的“家族”,都不存在所謂的傳奇。地域如此,一馬平川,無山無水,就算遇見一個鬼,三里開外就能瞅個一清二楚,現跑都來得及,哪會有什么傳奇呢?
可母親說:“我給你講一個吧。”
她講了,我聽了,還真算得上一個傳奇。
在我本家的爺爺輩里,排行第一的大爺和我爺爺一樣,好賭,每賭必輸,每輸必喝,每喝必醉,每醉必哭。就是這么一個主兒,沒鋼兒,太窩囊,沒志氣。而比他小八歲的八爺就不一樣,八爺是位安靜的菩薩,仁善心好,愛學沒話。八爺從小上私塾,后來上“國高”,畢業回鄉教書,在故鄉的十里八村,是一等一的文化人。
八爺,老人喜歡,小孩喜歡,到最后,就連以假豪橫出名的大爺也服他。
一輩子,大爺就服八爺。
一個人服一個人,也就那么回事兒。
就說小時候的一樁。大爺出去賭,太奶奶就哭,八爺看不下去,一個人去邵家粉坊找他,一屋子人,有放局的,有聚賭的,烏煙瘴氣,人鬼不辨。
八爺站在門口喊:“哥。”
大爺沒好氣兒地應:“干啥?”
“跟我回家。”
“不回,啥時贏了,啥時回。”
“說話算數?”
“算數。”
八爺抬腿進屋,站在牌局邊上看,看了一個多時辰,推了大爺一把,說:“我替你,輸了,今后咱一起耍,要是贏了,咱說話算數,回家。”
一個娃娃,管他哥!而且信心滿滿!賭徒的好奇心、好勝欲都被調動起來了。一幫子人起哄,紛紛亂嚷,你要是把我們贏了,我們全他媽的戒賭!
八爺說:“你們戒不戒我不管,我要是贏了,你們今后不帶我哥玩就行。”
這哪兒有不答應的道理。
一把全押,一局定輸贏,算得上一場豪賭。
大爺被這陣勢嚇蒙了——假豪橫嘛,到真章兒的時候上不去了。
八爺雖小,一張小臉霎時間沉金墜玉,一雙手如撓似鉤,雙目如電,氣貫長虹,
八爺贏了!
大爺第一個反應過來,抓起褡褳就往里收錢,八爺卻制止了他,“只收你個人的本錢,”又轉對眾人,“其他的各位叔叔大爺收好,算我買你們一個誠信,今后這局沒我哥的份兒!”
走人!走得一路亮堂。
一局名動江湖的事兒就不講了,接著說的是大爺,賭是戒了,無所事事的脾性一點沒改,一天到晚抓耳撓腮,渾身上下都是不自在肉兒。他不出去賭,太奶奶就已經求佛遂愿了,哪管他干不干活,做不做事,可八爺不行,在他看來,大爺得有營生,不然將來世道變遷,何以持家?
“你看我能干個啥?”大爺問他。
八爺看著他,說:“你喜歡打牌,手腕子有勁兒,肩膀子松,學剃頭吧。”
大爺說死也沒想到,八爺在這里給他留著一個扣兒。
于是,大爺就學了剃頭,沒拜師沒學藝,就拿八爺的腦袋練——也不是一點章程沒有,讓大爺給自己剃頭之前,八爺先去城里最好的剃頭鋪子享受了一回,一套活下來,把剛有絨毛的小臉也刮了個覷青。八爺是靶子,也算半個老師,那點心得,那點體會,二年的工夫,全傳給大爺了。
后來解放,大爺攜家帶口進城當了國營理發店的大工匠,毛巾熱水,刀子耳勺,舉手投足,高低上下,沒人不稱奇的,問及師承何人,竟是剃頭行里不見經傳的人物。
大爺進了城,八爺卻一直留在鄉下。大爺進城前,八爺送了他一把德國的剃刀,八爺開玩笑地說:“你得半個月回來一次,不是我這頭讓你剃服了,而是你那把新刀,還得在我這顆腦袋上開出來。”
這就成了一生的默契。
幾十年的光景說過去就過去了。大爺老了,特意囑咐兒子把剃刀送回八爺那里做念想,八爺比大爺多活了十幾年,卻不再剃頭了,披肩銀發束在腦后,好像在等比著歲月,把那些說不完的故事,再講個通透。
怎么講呢?
八爺死時也沒讓家人剃頭,他只交代一句:“別忘了把刀子給我帶上,我得讓我哥好好給我剃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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