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故鄉憶舊文章最煩惱的是循音找字。
有些話,知道讀音、說法,就是不知道該怎么寫。比如,我一直想寫寫咱們農村那些專門料理紅白喜事、平抑家庭和鄰里糾紛的“能人們”,這些人在老家有一個專用名詞,很神道的,叫作“大了”!
“了”,這個字不能讀“勒”而應該讀“liao”,四聲,了結的意思。你看,口頭上表達很神氣,可以落到字面上就沒勁了。以為什么東西大了、小了的,真沒轍!
今天我要寫的《盜花生 盜白薯》也是這樣。字面上正規表達應該是“捯花生、捯白薯”。“捯”這個字有尋找的意思。可是,一寫出來總感覺差點意思。
這里所說的“盜”并非偷盜的意思,而是老家對一種農事活動的特殊稱謂。在我小的時候,生產隊的地里種有花生和白薯等農作物。每當收獲的季節,生產隊本著顆粒歸倉的精神,在對土地進行三翻五撿之后(所剩的果實其實已很少了),才向社員們開放。人們便把這種撿漏稱為“捯”,如“捯花生、捯白薯”等等。可是,我覺得在這里只能用“盜”這個字,因為,它除了強調出一種行為,更能表達出一種歉疚。
這畢竟是掠取公家的東西嘛!說拿、說取、說尋找都不靠譜,只能對這種“挖社會主義墻腳”的行為,自我認罪地說這是——盜!
此外,是不是盜竊行為,還可以從干這事兒的時間上做出判斷。“盜花生、白薯”一般都在清晨,天剛麻麻亮,有時還要自帶煤油燈;或者,是在傍晚時分。這當然有不耽誤農活的考慮。但是,也可充分說明,這事絕不能在光天白日之下公然為之的。
其實呢,這種“盜竊”行為,還有一個典雅的說法,叫作“拾秋”。
拾秋與“拾荒”差不多。當年在小孩中流行一個關于拾荒的順口溜,同樣能說清楚拾秋的境況:“星期天的早晨天剛亮,拾破爛的老頭排成行;警察一指揮,沖進垃圾堆;??”
我一直納悶兒,那年頭兒沒有手機電話,但一塊地即將解禁、開放的消息卻傳得飛快。十里八村的男女老少都背著筐、扛著鎬,奔跑著向田邊沖去。
傍晚,待生產隊的犁翻完最后一犁,生產隊長一聲令下,四周的鄉民便像拾荒的老頭一般饑渴地沖進田間。
腳下是一片多么松軟的土地啊!那土松得比發糕還要松很多倍。當時農村有“四宣”之說——“新耕的地,新填的墳,大姑娘肚子,發面盆”。
在這樣的土地上耕作,根本不用鋤頭、板鎬這些“硬兵器”,只需一把“四齒鎬”即可。
四齒鎬靈巧、輕便,關鍵是它可以像梳子一樣,在這樣松軟的土地上耙梳。
此時,喧囂的土地上黑壓壓一片,卻是出奇的沉寂。這里沒有人聲,耳邊傳來的,是一陣陣嘁嘁查查的聲音和人們緊張激動的喘息聲。這聲音,不是喉嚨里發出來的,而是鐵锨、鋤頭、鐵鎬與泥土摩擦的聲音。人們都在急切地尋找著什么,像是尋找丟失很久東西,今天,非把它找回來不可。雖然是在黑夜里,但此時大家的心理都亮堂堂的。
種地如繡花?屁!這種翻檢才如繡花呢。
那真叫一個細呀!
大鐵锨挖,大頭刨、小鏟子撥、四齒鎬耙、雙腳踢。你翻過的地方我再過一遍;我浮掠過的你再深挖一下。田邊地角,溝溝坎坎絕不放過;稍大一點的土坷垃也要被鋤頭砸碎或是用手捏碎。
以上呢,這說的都是盜花生。因為這東西很小,不細不行。
至于說盜白薯,就要大刀闊斧地行事了,不使勁往下刨不行。
白薯與花生都是群居植物,花生老實本分,一揪,一嘟嚕、一串的,基本不脫崗;而個別白薯喜歡鬧分家。獨立出戶,扎到深深的地層去思考“薯生”。犁鏵犁不到,鋤頭刨不出。一般盜白薯要用大板鎬使勁刨才行。
說實話,盜白薯捯不到好東西。大都是不成器的“白薯拐子”——恰似蘿卜頭兒,白薯秧子、白薯須子等等,拿回家喂豬。
而盜花生則是貨真價實的花生。那年月,油料緊張,即使是花生產區,一個五六口之家一年也不過分到幾斤花生油,還要堅持食用一年。平時燒菜做飯時,筷子頭上綁一小團棉花,往瓶子里戳一下,再到鍋里刷一下即可。因此,人們無不想方設法多捯些花生,換回些油來。
我媽說:那時的花生油真香。磨回來的花生油,放在冬天的涼屋子里能凝固成豬油一般的白色。包素餡餃子、蒸菜團子,放上一些,那叫一個香啊!全村都能聞到。
時過多年,我一直納悶兒,一塊地即便生產隊犁過多少遍,翻檢多少回,人們還是能從中拾到很多花生、白薯。土地所蘊含的能量、所給予人民的希望是多么巨大啊!真的,每次撿拾活動,你就看吧,誰的籃子、筐子都不空。
對此,我只能用文人的理念釋之——土地不會虧待任何一個傾心于它的人!
中國改革開放的成功實踐,深圳是“試驗田”、樣板城;而中國農村開放搞活的成功,“小崗村”功不可沒。可是能去參觀的人又有多少?看到包產到戶后,廣大農民無師自通的沖天干勁和巨大收獲。這是誰教的?該不會是這種“盜白薯、盜花生”的活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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