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大壩的堤岸上,春風在碧藍如洗的天空中放牧著白云,陽光照耀著湖水,好像無數鉆石散落水面,發出耀眼的光芒。水鳥盡情翱翔,潮濕的空氣里蕩漾著花草的芳香。徐徐微風吹得阿鳳敞開的外衣時時掀起,粉紅色牡丹花的襯衫綻放著奪目的光彩,她伸展著雙臂,使勁呼吸著熟悉的空氣,盡管身材比起年輕時略顯豐滿,她脫口而出唱了一句河北梆子“金牌調來銀牌宣??”,依然是字正腔圓,聲情并茂,聲音在白河的山谷里久久回蕩,思緒在回憶的長河中緩緩流淌,她仿佛看到了過去的自己、兒時的伙伴、青春的同路人,完整而又瑣碎的一幕一幕??
阿鳳那年16歲,橢圓臉盤,大眼睛炯炯有神,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兩條麻花辮子垂到腰下,走起路來一甩一甩的。她酷愛戲曲,只要大喇叭播放河北梆子,她不管手里干著啥活兒,都停下來,專心致志地聽。河北梆子讓她著了迷,她做夢都想著能登上舞臺演唱河北梆子。
阿鳳家里排行老大,一個弟弟兩個妹妹。由于家里生活窘迫,她只念了兩年書就回家哄弟弟,弟弟上學了,她就到生產隊掙工分養家糊口。十幾歲的時候,弟弟妹妹在學校讀書,她經常到學校教室的窗戶底下,偷聽老師講課。
好幾次老師提問,教室的學生都答不上來,在窗外偷聽的她急得大聲說出了答案。學校老師見狀,特意找她家長,建議讓她上學。
她娘斬釘截鐵地說:“沒人哄孩子咋掙工分,沒人掙工分哪來的錢,沒錢咋活著?全家老老小小的要吃要喝,誰管!一個丫頭片子,將來就是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水,上學又能咋著!”
面對一連串的質問,老師無奈地離開了她家。阿鳳上學的事化為泡影。
從此,她每天掙8個工分,開始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
阿鳳所住的村里有個40多人的業余小劇團,平時在大隊部排練河北梆子小戲,年節正式演出。鄰村的人們都早早地擠到戲臺下,生怕晚了搶不到合適的看戲位置。
阿鳳白天生產隊干活,晚上早早地來大隊部搶位,每次都是最后一個離場。
有一次,《沙家浜》劇組的演員正在排練,旁邊看著的阿鳳情不自禁地跟著“阿慶嫂”比畫,幾次不小心碰到了旁邊的老奶奶。
老奶奶風趣地說“你瞧這丫頭,還真有模有樣的。八爺!讓她唱一段。”阿鳳不好意思低下頭,擺弄著自己的辮子。
拉板胡的八爺說:“我早就發現這丫頭不一般,咱們排練她一回沒落過。”“阿鳳,你一天到晚在這兒耗著,唱一段《陳書記派人來送信》?”
阿鳳見八爺一本正經,便清清嗓子,拽了拽上衣,挺直腰板說:“來!八爺我準備好了。”
站一旁觀看的人都很吃驚,琢磨著:她一個16歲的孩崽子會唱嗎?八爺操起了板胡,阿鳳一句:“陳書記派人來送信,傷員今夜到陣中。”
在場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鼓掌,掌聲不亞于正式演出。周圍的人時時議論著:是個唱戲的好苗子!
這時八爺對導演說:“咋樣?我說阿鳳這丫頭不賴吧。”
導演豎著大拇指說:“嗯!不賴真沒想到。可是她才16歲,能頂10場嘞?”
八爺說:“你再找個搭檔和她一起演。”
于是導演又找了村里雙雙和她一起演,每人5場,雙雙首先登臺,但心理素質較差的雙雙,一上臺就忘了詞,呆若木雞地愣在臺上不知所措。臺下的人狠勁地喝倒彩,導演在后臺,像熱鍋上的螞蟻,回頭看見阿鳳,一拍腦門讓阿鳳趕快救場。阿鳳一氣兒演了10場《沙家浜》,贏得觀眾熱烈的掌聲。
散場時,一位穿著時尚的摩登女郎走到后臺,她皮膚白皙,個子高挑,玉頸修長,頭發卷著大波浪,用白底兒粉花手帕松松地扎著,穿一件白底兒粉花的連衣裙,頸部的黃金項鏈熠熠閃光。年輕的小伙子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這個時髦的女郎。
她握著阿鳳的手道:“你參加過專業的培訓吧?”
阿鳳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姑娘笑道:“我白天干農活兒,晚上聽劇團排練,不知道咋就會了。”
八爺沖著阿鳳笑了笑:“這位是白河水庫宣傳隊的阿梅導演。”
阿梅拉著阿鳳的手說:“你愿不愿意去白河宣傳隊呀?你的河北梆子唱得太棒了!”
阿鳳眨了眨眼投去懷疑的目光:“我行嗎?我沒文化呀!”“沒關系,我可以教你,如果我不會的還可以再請教其他人。”
“那太好了!我做夢都想著登臺唱河北梆子。”
從此阿鳳登上了白河宣傳隊的舞臺。
每每演出結束,許多年輕的小伙子總是擠到后臺的化妝間一睹小阿慶嫂的容貌。心里一直惦記著阿鳳的大春總是一邊幫助收拾著演出的道具,一邊默默地看著擠進化妝間的小伙子們,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次偶然的機會,天津某部隊來公社招文藝兵,阿鳳參加測試演唱的是河北梆子“轅門外三聲炮如同雷震”,她裝扮成佘太君,“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翻”,表演得淋漓盡致,考官們各個感到驚訝,這么小的年紀,能把佘太君這個人物塑造得活靈活現,難得!實在難得!
不巧的是,當時她才16歲。考官們紛紛感到遺憾,讓她好好保護嗓子,滿18周歲再來參加面試。
她沉浸在上臺演唱河北梆子的夢想里,她憧憬著,自己的演唱即將傳遍家鄉、省城乃至全國各地的時候,她覺得,離自己的夢想更近了,近得觸手可及。每當她唱起河北梆子,她仿佛聞到了夢想的馨香,她仿佛已經擁抱著夢想。
一天,阿鳳正在喊嗓子,大春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阿鳳,聽我大爺說鄰村有個叫玉花的要去當文藝兵嘞,都通知她到縣醫院檢查身體了。”
聽了這個消息,阿鳳沒說一句話,接著咿咿呀呀地喊著嗓子。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猶如晴天霹靂擊得她如泄了氣的皮球。阿鳳受到致命的打擊,但倔強的性格決定她不會輕易放棄。
大春和阿鳳是一個村的,身高1.78米,濃眉大眼長方臉,高鼻子小麥膚色,牙齒整齊潔白,是村里出類拔萃的漂亮小伙子。村里人都說他像電影明星達式常。
阿鳳到河邊洗衣服,發現大春總是到河對面的玉米地里打豬草,每每她洗完衣服時,大春就挎著筐從河對面走來,細心的阿鳳發現他筐里沒有多少草,她明白大春的心思。
阿鳳果真去了白河水庫宣傳隊,大春茶不思飯不想,多少次,他偷偷來到阿鳳的家門口,想大大方方找阿鳳的父母說自己喜歡阿鳳,讓阿鳳的父母說服阿鳳嫁給自己。但種種原因讓他退卻了。
大春的發小從白河休假回家,他迫不及待想從發小那里得到阿鳳的消息。
發小告訴他說阿鳳在白河可受歡迎了,啥時演出都返場好幾回,還有小伙子給獻花嘞。白河干活的一水兒都是年輕人,尤其是宣傳隊的小伙子個個都多才多藝,能說會道的可精神著嘞。
聽了這話,大春再也沉不住氣了,第二天上午專程到白河找阿鳳,他揣上自己用幾年來的積蓄買的小收音機,因為他知道,阿鳳就喜歡唱河北梆子,聽說這收音機里有個頻道天天播放河北梆子,如果阿鳳有了這個收音機,豈不是天天能聽唱河北梆子了。他雖然沒和阿鳳說過,但他打心眼喜歡阿鳳。多次割草故意等著和阿鳳見面,阿鳳沒有反感。想著想著他內心充滿了喜悅,他仿佛看到舞臺上阿鳳俊俏的身影,他仿佛拉著她的手??他加快了腳步。
他家離白河有二十多里路,可輕快的腳步把路邊的野花甩在了后面,蝴蝶、蜜蜂圍著五彩繽紛的野花兒轉來轉去,蟬兒貼在樹枝上不知疲倦地唱著,遠處山坡上樹葉茂盛,郁郁蔥蔥。
大春不時摘下草帽扇扇風,鼻子上布滿密密麻麻的汗珠,汗水順著他的臉頰流到脖頸,他下意識地用手抹著汗。
面對阿鳳的時候,不知咋的,他嗓子眼兒發緊,事先想好的話不知為啥說不出來了。他硬生生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盒子打開包裝,尷尬地說:“阿鳳你看我給你買啥禮物了?”“禮物?”阿鳳驚訝地說。
在農村,沒有確定戀愛關系的女方,是不能收男方送的禮物的,大春卻想打破這個規矩。因為他實在喜歡阿鳳,生怕阿鳳在白河被別的小伙兒看上。
大春解釋說:“你喜歡河北梆子,聽說這里有個頻道天天播放河北梆子,你不用再找別人學,收音機里就能學了,多方便呀!”
阿鳳接過精致的收音機,眼睛直放光兒。大春看得出來,阿鳳喜歡這個收音機,但是她們家管教嚴,她不敢收。大春心里很憋屈地說:“你談對象了?”阿鳳一愣道:“沒有。”“那個拉板胡的?”大春有些疑惑。“他會識譜,教我唱腔,新戲我得現和他們學。”最終阿鳳下決心說:“算了吧!這么貴重的禮物,我還是不能收。”說著阿鳳又端詳了一陣子,放回包裝盒,遞給了大春說:“謝謝你大春!就是我不收這個禮物,你的一片心我也領了。”“那我走了。”大春有些不高興。
“你大老遠地來了,吃完飯再走吧!”阿鳳說。大春推門走在前,阿鳳跟在他后面,眼看著公交車緩緩開進了車站,售票員大聲地喊著:“有上車的沒?沒有就走了啊!”大春情急之下,把收音機塞到阿鳳手里,緊跑幾步,跳上公交車。阿鳳手里拿著收音機,看著緩緩開走的公交車,心里久久不能平靜。
阿鳳適應了白河宣傳隊的的生活,她的文化水平也有了很大的提高,不但能看劇本,而且還能給家里寫信。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打破了這里的寧靜。
阿鳳晚上有演出,大春提前來找發小,準備看完演出,住他宿舍,明天回家。晚上7點多,演出還沒開始,就聽到有人破著嗓子喊:“著火了!著火了!”大春和發小隨著人流紛紛奔向著火的地點。正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阿鳳大聲喊著:“板胡!”大春奮不顧身沖向阿鳳所指的宿舍。消防戰士無法阻撓,阿鳳告訴消防戰士,板胡都在小田子宿舍里面。旁邊的人們都急赤白臉地喊:“阿鳳你快讓大春出來,不要命了?”“板胡!板胡!”阿鳳聲嘶力竭地喊著。
大春搶出了板胡,臉部卻中度燒傷。大春住進醫院,阿鳳和大春的發小一起陪伴著大春。
圓圓的月亮皎潔明亮,給黑漆漆的夜帶來一絲光亮,一絲溫暖。月兒緩緩上升,銀河隱退了,星星疏落了,月光如水,靜靜地灑在病房里。阿鳳穿著白色的高領毛衣,嫻靜而安詳。大春只露出兩個眼睛,滿臉都裹了紗布,靜靜地躺在病床上。
阿鳳心疼地問:“大春你疼不疼?”“不疼!為了你,我不怕。”“你呀!叫我咋說你好。”
阿鳳此時是痛并快樂著。
“阿鳳你別忙了,來!坐下歇會兒。”大春深情地說。阿鳳把椅子拽到大春床前坐下。大春脈脈含情,兩個明亮的眸子盯著阿鳳的眼睛:“阿鳳你知道嗎?你來白河宣傳隊的日子我度日如年,等著、盼著你放假,晚上盼著看你演出。沒有演出的日子,就盼著晚上在大喇叭聽河北梆子,聽到河北梆子就像看到你,阿鳳你明白嗎?”這時阿鳳低著頭,淚水模糊了視線,大春不時給阿鳳擦著眼淚,兩個熱戀的青年緊緊擁抱在了一起。
小田子買了罐頭,麥乳精等來看望大春,阿鳳嗔怪道:“看就看吧,還花那么多錢。”小田子不安地看看阿鳳,又看看大春道:“大春畢竟是為了給我搶板胡才受傷的,我心里難受。”大春不緊不慢地說:“我搶板胡是為了阿鳳,我打算傷好了就和阿鳳結婚。”大春的話猶如晴天霹靂,擊得小田子長久以來想娶阿鳳的夢想破滅了。
小田子走出病房,大春問:“阿鳳,小田子是不是早就追求你了?”“沒有,平時他教我唱河北梆子,他是擔心你的傷,才來看你的,你別不知好歹。”
幾次阿鳳在臺上演出,觀眾喊著要求:“來段戴烏紗!”。小田子知道阿鳳不會唱這段戴烏紗,為了滿足觀眾的要求,他托熟人,一大早到縣劇團找到了這段譜子。晚上回來,就教阿鳳唱這段戴烏紗。終于,阿鳳這段“戴烏紗”獲得了觀眾雷鳴般的掌聲。
40年后的一天傍晚,平成廣場,人頭攢動,大春維持著場內的秩序,小田子拉著板胡,阿鳳滿懷激情地唱著:金牌調來銀牌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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