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推著獨輪車,車上坐著的是我。出了村子一直向南,離集市只有四里路,我卻覺得遠(yuǎn),因為我想早點吃上又圓又香的燒餅。終于到了,集市在一片野地里,四周是深深的壕溝,只有一個入口,趕集的進進出出,除了嘈雜的人聲,便是豬呀、鵝呀驚恐的叫聲。壕溝內(nèi)側(cè)種的是一圈蓖麻,鄉(xiāng)下人叫它麻籽,生得枝繁葉茂,把集市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又綠又大的麻籽葉,撐起一道清蔭,十里八屯的人聚集在這兒,五谷雜糧、豬羊雞鵝擺在地上,或是以物易物,或是賣些花銷,只有我例外,我來集上,為得是吃上一個粘著芝麻的燒餅,那要在趕集賣了錢之后。所以媽媽每次趕集,我非要跟著不可。
今天運氣不好,玉米是剛剛從地里收的,籽粒太濕,賣不出去,眼看日頭偏西,我扯著媽媽的衣襟,眼淚巴巴,媽媽嘆了口氣,撫摸了一下我的頭,恰好二媽過來了,媽媽見她籃子空空,猜到她的雞賣了,一把拉住她:“二嫂子,借我五分錢,給順兒買個燒餅吃,你看這孩子!”二媽看了我一眼,見我饞哭了,這才把手伸進兜兒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個五分的镚子,媽媽趕忙接過來,跑到燒餅攤兒上,賣來一個燒餅,她順手掐下一片麻籽葉包上,遞到我的手里。
第二天一早兒,媽媽拍了我兩下兒,哄我躺著,她獨自起床做飯,“唉,我忘了,糝子沒有,等米兒下鍋嘍!”媽媽自言自語,叫起姐姐,提著半袋子濕玉米,到楊家豆腐坊,借磨碾糝子去了。濕玉米放進磨里,媽媽和姐姐各自抱著磨杠,轉(zhuǎn)著圈兒推,沒轉(zhuǎn)幾圈兒,姐姐一頭栽在磨道上,媽媽放下磨,緊走幾步,把姐姐扶起。
“媽,我眼前發(fā)黑,頭一暈就倒了。”
“哎,昨兒晚上就喝一碗稀粥,一早兒又沒吃飯,難怪了!”
媽媽念叨著,找到豆腐坊楊掌柜,賃了一塊豆腐給姐姐:“快點兒吃了,好推磨,回家別告訴順兒,他知道了又該哼唧了。”
糝子碾回來,媽媽煮了一鍋粥,熱騰騰地給我端上一碗,我卻不喝,嚷嚷著要喝大米粥,這可難壞了媽媽:“家里哪兒來的大米喲?”
爸爸放下粥碗,對姐姐說:“霞子,去你大伯家,跟他那兒借點大米來。”
大伯自小兒給地主扛活,解放后一直未娶,光棍兒一條,日子自然要寬裕些。姐姐出了門兒,不大一會兒回來了,小心翼翼地端來半碗兒大米,爸爸一看大怒,伸手打了她一巴掌:“這點米也要?去給他送回去!”姐姐委屈得哭了,端著半碗兒大米跑出家門兒。
爸爸一個人養(yǎng)五張嘴,著實困難,為了多討些口食,讓一家人吃得飽些,媽媽也下田干活兒去了,姐姐出去上學(xué),家里只剩下五歲的我,哄著小我三歲的弟弟。快到中午了,媽媽還沒回家做飯,弟弟餓得哭個不停,我也餓了,想一想,媽媽曾用支爐子烙白薯干兒面餅,我就學(xué)著媽媽的樣子,把支爐子罩在煤火上,和好白薯干兒面,搟成餅,放在支爐子上烙。誰知,烙來烙去,就是不不熟,弟弟哭得厲害,我也餓得不行,干脆從支爐子上扯下餅來,掰一塊給弟弟,和弟弟一起半生不熟地吃了起來。
白面是稀罕物兒,一年到頭,只有麥秋能吃上一點,再想吃,要等過年了。麥秋剛到,麥子還半青半黃,爸爸就從自留地里拔來一捆兒,放在房頂上曬干。中午,太陽老毒,媽媽頂上一條白手巾遮陽兒,端著簸箕,登上梯子。來到屋頂,把麥穗放在簸箕上搓,蟬的叫聲從院子的大柳樹上傳來,媽媽的汗水一滴一滴從額頭跌落,我在柳樹下的蔭涼處眼巴巴地望著,心里想著香噴噴的白面餅。
灶火燒起來,縷縷飲煙,從房頂?shù)臒焽杳俺觯谌肽荷@语灣隽隋亙海乙Я艘豢冢拗畔拢?ldquo;媽,這烙餅里咋有玉米面?我不吃!”
媽媽生氣了,扯我一把:“傻孩子,白面不是不多嗎,凈面兒的咱吃不起呀。”我大哭,媽媽哄我說:“好孩子,等過年的時候就給你吃凈白面兒。”于是我盼著過年。
終于進了臘月,爺爺牽過養(yǎng)了一年的羊,一刀宰了,羊皮剝下來,掛在窗戶邊兒的墻上,剔好的羊肉放進屋檐下的缸里凍上。當(dāng)天夜里,爸爸吹滅了油燈,摟著我睡下,一股羊肉的香味夾雜著酒香,從窗縫兒飄來,媽媽說:“老爺子喝酒呢!”
“咱爹哪年不是這樣,白天不吃,晚上等全家人睡了,躲在屋子,吱兒一口酒,吧一口肉,宰只小羊兒,自個兒吃一臘月,連頭蹄下水都不剩!”
“那還不是咱老楊家嘴多,二哥家三個崽子,咱家三個,兩家大小十張嘴,成年見不到肉腥兒,一只羊還不是七嚼八嚼的就沒了,你就別怪老爺子了!”
他倆只顧嘮嗑兒,沒有注意到被窩里委屈的我。
天兒一亮,爸爸就起來,他推上一車白菜,到東仙坡兒趕集去了。傍晌兒空車回來,車上拴著一條子豬肉,足足有十來斤。媽媽迎上去,解下豬肉,洗凈切了,放在鍋里燉上,我守在火爐邊兒,巴望著不肯離開,直到燉肉開爛,媽媽搛出一塊兒,肉在筷子上冒著熱氣,她湊近吹了幾口,見肉不燙了,放在我的嘴里,哄著我說:“順兒,聽話,咱只吃一塊兒解解饞,剩下的要三十兒再吃。”
大年三十兒到了,爸爸大早兒起來,嚷嚷著把院子掃凈,熬粘一勺糨糊,抄起自己寫好的大紅春聯(lián)兒,貼到門上。媽媽把自己剪好的窗花兒粘上窗棱,圍著爐子忙碌,額上冒著汗珠,臉上卻掛著笑。
太陽透過窗紙,把屋子照得亮亮堂堂,一桌豐盛的飯菜擺在炕上,最顯眼的是那盆兒燉豬肉和一屜兒雪白的凈白面兒饅頭。全家人圍桌坐下,媽媽把一個饅頭遞給我,搛過一塊肉放在饅頭上:“順兒,敞開兒吃吧。”她沖著我笑,那笑容充滿欣慰。
燉肉的味道是那么香,我大口大口地吃,拼命地把一塊塊肉送進嘴里,媽媽說:“慢點,順兒,沒人跟你搶,盆里還有呢!”
媽媽的音容和著肉香,留在兒時的記憶里,時光卻沒有停下腳步,世事匆匆五十年,貧困早已從生活中遠(yuǎn)去,兒孫們享受的是前人不敢想象的生活。我的父輩一世辛勞,窮其畢生的心血和生命,為的就是今天。而從貧困中走來的我,應(yīng)該把那段辛酸講給人聽,讓兒孫知道種樹人,也給泉下之人些許告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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