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授予“中國土家山歌之鄉”的貴州省沿河土家族自治縣,是烏江下游的一塊民間文化熱土。對世代生活在烏江邊的沿河人來說,土家山歌與苞谷燒,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內容,清早起來不“啄”一杯,或是不吼上兩嗓子,都叫人覺得不夠快活。是的,性情豪爽的沿河人無論走到哪里,都忘不了苞谷燒的甘洌爽口和土家山歌的酣暢淋漓。
年前,縣里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化前輩來京。酒過三巡,前輩聲情并茂地唱起了望牛山歌。那一句“想起那個么老情婆,我笑哈哈啰,啄啵吔啄”,將土家男兒的愛戀表現得情真意切。一時間,和聲四起,濃濃的鄉韻化著香醇的苞谷燒,不由分說地將眾人醉倒在了鄉音里!
靜靜地聽著,時光仿佛一下子就跌落回去了??我在歌聲里看到了寨上的雙全叔。
雙全叔是吹嗩吶的毛牯哥的二叔。他修過水庫,當過兵,后來又去縣城邊上一戶人家做了上門女婿,長年在外。所以,認識他時,我都五歲了。
那年春天,奶奶幫寨上的民生伯家栽秧,我也跟著去。民生伯請了好些人幫忙,雙全叔就在其列。
愛說笑的民生伯娘一邊插秧一邊打趣:“雙全弟,說是你的聲音比樹剌剌里的叫雀還好聽,那你唱首栽秧歌來試哈!”雙全叔嘿嘿一笑,開口就唱:“大田栽秧行對行,一隊秧雞來歇涼。秧雞跟著秧雞走,嫂嫂你跟我小情郎!”
鄉間風俗,同輩叔嫂間可以亂開玩笑,民生伯娘這算是送話上門,被雙全叔得了便宜。于是她揚起沾滿泥漿的手,做出要打的樣子:“你個背時砍腦殼的雙全!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人家凌花就悄悄去想嘛,還拿我這個老婆子來背皮!”眾人立刻對著雙全叔哄笑起來。
雙全叔被揭了短,也不生氣,一開腔,又是一曲:“奴幺妹,你好頭發,金梳梳來么銀梳刮么呀呵咳;奴幺妹,你好眉毛,彎彎的眉毛就一臉笑么呀呵咳??”眾人又紛紛向著民生伯娘起哄,那歡快的歌聲與笑聲,激蕩了一田春水,“撲楞楞”驚起了田邊的一群水鳥。
我好奇地問誰是凌花,奶奶不告訴我。奶奶越是不說,我越想知道。從此“凌花”這個名字,就和雙全叔的歌聲一起,牢牢占據了我童年的記憶。
后來,我總算了解了雙全叔和凌花的故事。
1973年,十八歲的雙全叔初中畢業,正逢縣里在烏江二級支流沙子河的中上游,開工建設峽門口中型水庫。在貴州省的水利建設史上,峽門口水庫是當時全省數得著的大型水利工程。水庫工程施工采取的是專修隊常修與群眾突擊相結合的方式,雙全叔就是開山突擊隊的一員,每天打炮眼,炸石頭。
雙全叔在突擊隊很受歡迎,因為他那一口好嗓子喊出的號子,特別能提振精神。他一喊“兄弟們呀”,眾人就和“嗨喲”,接著就是“氣力大呀,嗨喲;這墩石頭,嗨喲;算個啥呀,嗨喲;就當媳婦,嗨喲;抬回家呀,嗨喲!”一眾工友,聽到媳婦倆字,這干活的勁頭,直把當年叩石墾壤的北山愚公甩過了幾匹山去!
1974年初秋,雙全叔與工友們開山取石,碰上了一個啞炮。醫療隊的“赤腳醫生”凌花上山采藥,要從啞炮前過路,躲在掩體里的雙全叔一個箭步沖出來,將懵里懵懂的她一把拉住。凌花以為白日遇鬼,正要大聲叫喊,啞炮轟然作響,抖了兩人一頭臉的塵土。
凌花紅著臉,低聲說:“大恩不言謝!”
雙全叔爽朗一笑:“小事一樁!”
突擊隊的工友張二毛,是雙全叔的初中同學,與凌花同一個寨子。見此情景,他笑嘻嘻地說:“雙全,你小子要是被她看上,就有福了!”雙全叔不答話,只是扯開了嗓子唱道:“大雨前來細雨飄,打濕妹子花圍腰;淋倒哥哥不要緊,淋倒妹子咋開交!”
凌花這年初中畢業,作為當時農村少有的女知識青年,她一出校門就被推選為 “赤腳醫生”,負責給突擊隊熬制一些防暑降溫的湯藥。凌花生在臘月。沿河冬季愛下凍雨,雨后,一種名叫“凌花草”的植物會從它柔弱的莖里迸出美麗的冰花來。凌花的名字就是這樣來的。
再見面,是一次收工的間隙。雙全叔從山上下來,正巧看到凌花在河邊洗草藥。凌花不知道身后有人,自顧想著心事。而那心事就化著山歌悠悠地唱出了口:“盼你等你等不來,等得水井長青苔。哥哥何時來挑水,妹子重情不重財。”
雙全叔聽了,一口接過來:“太陽出來照半坡,金花銀花滾下坡;金花銀花我不愛,只愛情妹唱山歌。”
凌花大吃一驚,一抬頭,看見是雙全叔,當即羞紅了臉,背起藥簍子就走。
雙全叔還以為自己唐突了凌花,正不知所措,卻聽見遠處傳來了她的歌聲:“月亮彎彎兩頭鉤,兩個星宿掛兩頭;金鉤掛在銀鉤上,哥心掛在妹心頭!”他立刻心知肚明,對著遠去的背影回唱:“月亮彎彎兩頭尖,兩個星宿掛兩邊,金鉤掛在銀鉤上,妹心掛在哥心間!”
只差一層窗戶紙沒捅開了。
然而,雙全叔還來不及請媒人,就響應號召,應征入了伍。
離開突擊隊那天,凌花來了。她羞怯怯地把一個手絹扎成的小包袱塞進雙全叔的手里。雙全叔打開來看,是一雙精工細作的鞋墊,紅布底子上,白絲線繡的凌花草清麗入目。
雙眼凝視。凌花輕聲說:“妹不嫁,哥不娶!”
雙全叔重重點頭:“哥不娶,妹不嫁!”
到口的山歌竟沒唱出來,雙全叔懂得凌花的深情,他不肯輕慢。
到了部隊,紀律嚴明,雙全叔只得斷了與凌花的聯系。想凌花想得發瘋的時候,他就找個無人的地方,拿出鞋墊來,邊看邊唱,權當是凌花聽到他的情歌了。
相思整三年,一朝回家轉。雙全叔退伍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跟當家主事的大哥說出了自己要去凌花家提親的想法。
大哥吧嗒吧嗒吸了幾嘴草煙,往地上啐了一口濃痰,幽幽地說:“就算你有情她有意,那也是哪年的老皇歷了?一家有女眾家求,烈女怕人纏,都這么長時間了,人家還等得你?怕是早就嫁人了!”
雙全叔不信,要親自去凌花家探個究竟。他走到鎮上碰見了張二毛。張二毛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爹了。一打聽凌花的情況,張二毛說,嫁是沒嫁人,就是前兩天看見她跟一個青年男子去了縣城,那人看起來像個干部。
雙全叔想起大哥說的話,一下子泄了氣。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晃蕩回村的,只記得在鎮上的小飯館里,張二毛舉起滿碗苞谷燒一碰:“弟啊,別灰心!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這件不成咱就穿那件!”
那天夜里,雙全叔把自己放逐在寨子邊的櫸木嶺上,眼望著山腳下滔滔北去的烏江,像一只受傷的豺狗,嚎了一夜的情歌,把積攢了三年的相思,一股腦兒全贈給了滾滾烏江水。那肝腸寸斷的傾訴,聽得寨上的姑娘小媳婦們都落了淚。
天還未亮,大哥摸上山來,說:“看你這個慫樣!婦人去了婦人在,有什么大不了的?回去收拾收拾,跟我相親去!”
大哥其實早有打算。縣城有個遠房親戚說了一門親事,女方家在城郊蔬菜生產隊,獨養女,除過沒有哥兄老弟,其他條件沒得說,只要雙全愿意上門,立刻將他戶口遷過去。大哥一聽就動心了,“生在皇城三分福”,雙全去了縣城,即便還是務農,也強過留在村里。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雙全叔心一橫,默認了大哥的安排。
女方家一眼相中。兩月后,雙全叔披紅掛彩,名正言順地成為了城郊的一名菜農,小日子過得也如大哥預想的那般舒坦。
婚后不久,雙全叔受蔬菜隊所托,去縣衛生局聯系掏廁所收積糞肥。他剛走到大門口就被一個從里面出來的人撞了一下。兩人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看對方。
“雙全哥!”
“凌花!”
怎么是你?怎么會是你?
四目相對,凌花仍如當初那般清澈,雙全叔的眼神,卻游移了!
凌花說:“你回來這么久了,怎么不來找我?”
雙全叔說:“找了,碰見張二毛,他說看見你跟一個干部走了。”
凌花急得直跺腳:“這多嘴多舌的張二毛!那是衛生局的干事,專程去通知我來縣里學習的!”
妹未嫁,哥先娶了!
聽著雙全叔語無倫次的解釋,凌花咬了咬嘴唇,什么也沒說,只是任由寒星般的眼淚,直直地跌落。
凌花走了。雙全叔攥著一瓶苞谷燒,呆呆地坐在烏江邊看著迅急的流水。遠處有人在對歌:“唱歌要唱聲和聲,跟妹要跟心合心。聲不合聲難開口,心不合心枉自跟。”
“哥一聲來妹一聲,好像花線陪花針。哥是花針前頭走,妹是花線隨后跟。”當河那邊情妹的山歌響起來時,河這邊的情哥啊,你可懂得了情妹的心?
猛地,一個江浪拍過來,在雙全叔腳下的礁石上撞碎,迷霧四起,濕潤了他的眼睛。
愛情雖然夭折,可生活還得繼續,就像苞谷燒不能不喝,土家山歌不能不唱一樣。雙全叔從此把浪漫的過往深深埋在心底,一心一意將一雙兒女供到了大學畢業。而凌花,聽說第二年參加剛恢復不久的高考,考上了省城的醫學院,畢業后留在了外地,與雙全叔再未見面。
2010年,沿河準備申報土家山歌之鄉,文化部門廣泛搜集整理民間山歌素材。兒女已成年,無事一身輕的雙全叔來了興致,將他昔年自編自唱,專門獻給凌花的那許多情歌,又唱了好多遍。聽眾們都叫好,卻不知,雙全叔是在用這些情歌,祭奠他那段逐波而去的不舍愛戀。
烏江水嘩嘩流淌,土家山歌代代傳唱。走在沿河的田間地頭,隨處可聽到雙全叔那樣獨具特色的土家高腔山歌,其中傳唱甚廣的《望牛歌》與《太陽出來照白巖》還被央視“民歌中國”欄目的民歌博物館永久收藏。土家山歌用滑、倚、顫、喊、假聲等歌唱手法和技巧,佐以波浪般悠長起伏的氣息,形成了優美動聽的旋律。而那既充滿了生動活潑的山野趣味又朗朗上口的歌詞,則飽含了土家人愛與恨、喜與樂、愁與怨、憂與煩的豐富情感。詞曲兼美的土家山歌,就像源遠流長的烏江水,奔騰不息,承載了沿河兒女永遠的鄉愁與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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