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好的石匠,是一個村里的驕傲,也是石頭的克星和福星。說克星,是因為無論多么堅硬兀頑的石頭,在石匠的鑿擊下,都會被肢解而斷送了其原有的生命。說福星,是因為石匠以另外一種形式重新延續著石頭的生命。在這種死亡與重生的變化中,石頭們在改變著自己的命運,轉換著角色,用斷裂或拼接的過程,證明著它們價值的存在和生命的不息。
但有一個問題一直讓我想不清楚,當石匠們扛著錘背著鏨走在山里時,那些石頭會用怎樣的一種神態打量和面對他們;更不知當石匠們下定了決心要鑿擊它們時,那些石頭的心里是充滿了憂傷的淚水還是深情的期待,它們是感激石匠還是懷了一份憎恨?
我始終堅持石頭和人類一樣是有生命的。生命就在于它們出神入化的變化。可化平淡為神奇,化平庸為壯觀,為我們人類帶來一種視覺上的傾注和心中無窮的想象,并讓我們于想象中感知一份生活的無窮魅力,領受一份大自然神奇造化的賜予。
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里,不知有多少的奇觀異景是因石而構成的。無論是來自于自然的造化,或是人為的安排改變,不知讓多少的勝境名苑因了石頭的出現而變得聲名鵲起,身價十倍,并把我們的生活裝扮得美麗而多彩。而石匠們也正是在與石頭的一次次接觸與磨合中,錘煉著自己的技藝,成就著自己的人生,演繹著一段段精彩奪目的傳奇神話,讓我們于欣慰仰慕中感受一份石匠們的風采。
石匠的職業是一個既辛苦又風光的職業。說辛苦,是因為他們每天比常人要多付出不知多幾倍的汗水,以一種對職業的堅守和忠誠,守望著這一行業的神圣。說風光,是因為他們以辛勤的付出換來了人們對他們的尊重、認可,以及一種特別的禮遇。印象中,打石頭這門技藝是在20世紀六十年代才被引入我家鄉的。這之前,村里無論是筑房造屋,還是砌墻壘壩,皆用的是山石毛料,能用得起經加工后的料石的人家,印象中全村只有地主王西本一家。由被切割的筆直順暢并布滿了鏨花的石條砌出的房屋臺階不僅高大氣派,也見證著一個家族日子的殷實和興旺,更是小村一道經年不衰的風景。直到村里有了自己的石匠之后,這一長期被有錢人家獨享的待遇才漸漸擴展到了普通人家。
打石頭在繁雜的農活中無疑是一項最繁重的體力勞動,而也正是因為此,石匠要比一般的勞動力每天多掙三個工分,以一種待遇上的區分,證明著人們對這一職業的肯定和認可。而更令人羨慕的是,每當受雇于人時,還可以享受好酒好菜的待遇。雖然為了這樣的待遇,他們不知付出了多少的汗水,手上磨出了老繭,但卻讓他們引以為傲;因為他們獲取的這份尊重與認可相對于他們的付出,后者便不足掛齒了。
石匠職業的神圣還在于,無論多么堅頑不整的石頭,一經他們的雕琢之后,不僅可以化整為零為人所用,亦可變成一件件精巧實用的生活器皿或價值萬貫的工藝品,讓人從中感受出一種妙筆生花的神奇與貴氣來。總之,石匠與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息息相關。石匠這個職業在我國古已有之,典籍中也有過記載和肯定,無論城郭、宮室乃至民居的營造都離不開石匠這門手藝。
小村里的第一個石匠是從外地請來的,姓呂,村里人都稱他呂師傅。呂師傅手藝好,更樂善教人。在他的言傳身教下,幾個村里的年輕人才學會了這門手藝。這些年輕的石匠靠著自己的勤奮,不僅各個練就了一手的好功夫,在呂師傅走后支撐起了小村的門面,還把這門技藝傳入了周邊其他村莊,使其在家鄉這片土地上不斷發揚和光大。這其中除了家鄉人的勤奮好學之外,還源于家鄉豐富的石材資源。一塊塊看似不起眼的石頭,一經石匠們一錘一鏨“叮叮咚咚”地雕琢之后,便由無形而變成了有形,成了有里有面的門面石,砌在墻上或臺階上,就有了一份格外的壯觀和神氣,顯示出小村的豪邁與灑脫。
作為手藝人都明白一個道理,活干得好壞快慢,除了手頭的功夫之外,還需要幾件得心應手的好工具,正可謂手巧不如家什好,“磨刀不誤砍柴工”。凡是真正的好手藝人,都對自己使用的工具有著嚴格的要求。于是在石匠行里便自然而然地衍生出了第二種技藝——煎鏨。
煎鏨的過程是很考驗一個人的眼力的。除了要掌握精準的火候兒之外,更要掌握淬火的技巧;淬炎時鏨吃水的深淺、時間的長短全憑心里的感悟和經驗的積累。只有煎出的鏨軟硬適度,在使用的過程中才不至于斷裂或卷曲。內行外行,手藝到不到位,皆在這一熱一冷的變化之中。
更彰顯石匠高超技藝的,是在石頭上刻出所需的文字或圖案來。一面石頭對于石匠而言就如同是畫家筆下的一張紙,雕出的東西不僅形似,更要神似,給人一種出神入化的感覺來。雖然鄉下的活兒很少用得上如此精致的技巧,但作為一個好石匠,是必須要掌握這種技巧的。因為家鄉的花崗巖石料在整個的華北地區是很有名氣的,也是京城里許多工程項目首選的石料。且不說一些大型高檔的建筑都曾采用過這種石材,光是北京城里修的那些立交橋,有一半以上的石料就來自我的家鄉。所以,一旦有某家單位看上了這種石料,如果石匠們沒有純熟過硬的技藝,是干不了那些合卯對縫,甚至是雕龍刻鳳的細活兒的。正所謂“沒有金剛鉆,攬不了瓷器活兒”,沒有過硬的本領,即便攬了也會“砸鍋”。那樣,丟的不僅是自己的手藝,更丟了小村的臉面,堵了小村的財路。
在我家鄉的那一片村子里,水泉溝村的于守景便是這樣的天才。他不僅有力氣能吃苦,雕刻的技藝也遠近聞名。經他手雕出的那些龍、鳳、花、鳥、魚、蟲,不僅讓人為之贊嘆,每每觀他雕出的活兒時,總讓人有一種會飛走的擔心。
自從家鄉有了石匠之后,村里蓋的房子也就上了檔次。由一塊塊棱角分明的瓣石砌出的墻面不僅橫平豎直,結實美觀,蓋出的房子更像是陳設在大山里精美絕倫的藝術品,把小村裝扮得別有氣勢和生機。只到若干年后,隨著磚使用的廣泛普及,石匠們的生意也漸漸變得蕭條下來。那些曾經紅極一時的石匠們,也隨著年紀的增長而一天天變老,隨之老去的還有那些伴了他們一生的工具和深入骨髓的石頭情結。
再后來,隨著政府對環境保護的不斷重視,家鄉那些曾紅遍京城的石頭也成了禁采的資源。于是,打石頭這個行業也便在家鄉這片土地上漸漸銷聲匿跡了。即便還有個別人掌握這門技藝,但因沒了施展的市場和空間,當年的技藝也在開始一天天退化了。于是“馬放南山,刀槍入庫”,那些打石頭的工具不是被棄之于偏隅,就是被當作廢品賣掉,換成了半壇酒錢。
這樣的現象,無疑是一種社會進步的體現,但讓人遺憾的是,這門在家鄉輝煌了近半個世紀并深入人心的技藝也一點點地消失掉了。一個人的生老病死,一種生活習慣的改變,也許是我們無法抗拒的,但一種技藝的消亡,卻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作為這段歷史的見證者,我一直對石匠這個職業懷了一份深深的敬意和留戀,留戀那火花和石屑飛濺的打石頭場面,留戀那抑揚頓挫充滿了節奏感的鑿石聲和那鏗鏘有力氣壯山河的勞動號子!
就在不久前一次回老家時,在村口又一次碰到了當年的孫石匠。雖然他已不在年輕,也打不了石頭了,但從他的言談話語中,依然能聽出他對那段時光的深深留戀。特別是當我向他打聽于師傅于守景的近況時,孫石匠的眼里便不由閃出了淚花來。他告訴我,幾年前于師傅已經去世了,一同去世的還有他傾注了一生心血練就的爐火純青的技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