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前幾天,在微信里看到了一段老家修造傳統(tǒng)木頭房子的小視頻。只見一隊村民扯著長繩,喊著號子,正拔河般地將一列已經(jīng)拼裝好的木頭山墻樹立起來;旁邊老屋的街檐上,幾位民間藝人也正敲鑼打鼓吹嗩吶,為主人助喜助興。尤其是兩位“吹手”,鼓著腮幫,兩頰通紅,吹得十分起勁。雖然自拜讀了貴州本土作家肖江虹先生以嗩吶入文的力作《百鳥朝鳳》后,便如黃鶴樓前見到崔顥的題詩,滿心“眼前有景道不得”的怯意,不太敢去碰觸類似的題材;但當那久違的“嗚啊嗚啊”聲撲入耳鼓,思鄉(xiāng)之情風云聚合時,也就不怕班門弄斧,也想要揮筆說說這回蕩在烏江邊沿河土家族自治縣大山里聲聲嗩吶中的難忘故事。
一
在所有民間樂器中,嗩吶的足跡應(yīng)該是踏遍了大江南北,我曾在很多地方都聽過它的聲音。然而,記憶里從小聽到大的嗩吶聲,卻絕無肖江虹先生筆下那種情至深處肝腸欲裂,氣至豪處驚天動地的藝術(shù)韻味。那“嗚啊嗚啊”的老腔,不過是用于婚喪嫁娶紅白喜事中增添熱鬧,提振氣氛罷了。
因其實用,吹嗩吶在我的家鄉(xiāng)沿河,便成了一種手藝。沿河的民間工藝很多,關(guān)聯(lián)著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各門手藝卻因工種的不同而被分為三六九等。按老人們的說法,木匠、石匠、鐵匠、瓦匠屬上等;篾匠、紙匠等屬中等;剃頭匠、割豬匠、補鍋匠等屬下等。而吹嗩吶的藝人則連“匠”的邊都沾不上,只稱為“吹手”。
吹手在手藝人中的地位雖然比較低,但于烏江邊的鄉(xiāng)間生活而言又不可或缺。燕爾新婚,華居落成,壽比南山乃至駕鶴西去,各種紅白喜事,都需要嗩吶聲的渲染。那簡單古樸的調(diào)子雖算不上動聽,可那高亢的金屬質(zhì)聲音卻自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實實在在地抓人耳鼓,撩人心魄。不光大人們聽了精神為之一振,就連無樂不作的頑童們也被它吸引,常常成群結(jié)隊地用寬大的筍殼裹成筒狀,模仿熱鬧的嗩吶聲,“嗚啊嗚啊”地寨上寨下到處游蕩,成為鄉(xiāng)間一道獨特的風景。
而且,吹手雖然不入“匠”列,卻也算是一份令人滿意的鄉(xiāng)村職業(yè)。每次出活,主人家好生招待不說,還有禮物或酬勞可拿。吹手通常被安置在大門左側(cè)的街檐上,這個位置顯目,聲音也傳播得遠。主人在此安一張方桌,擺滿瓜子、糖果、煙酒茶等吃食。吹手們走村串寨,見多識廣,一肚皮的龍門陣,不吹嗩吶的間隙,事務(wù)場中的大人孩子都愛圍桌而坐,一邊聽這些故事高手吹殼子,順帶也幫他們“分享”桌上的美食。
實在地說,烏江邊那“嗚啊嗚啊”的嗩吶聲里,積攢了太多人情世故,也蘊蓄了太多喜怒哀樂!
二
我舅公就是吹手。每到農(nóng)閑時節(jié),鄉(xiāng)間事務(wù)大增,吹手吃香,東家請,西家請,舅公少有在家的時候。后來,舅公老了,吹不動了,表伯父子承父業(yè),接過了舅公的嗩吶。
表伯父當吹手時,正值萬象更新的八十年代初期,也是東家請,西家請,不光農(nóng)閑時節(jié)不得空,甚至農(nóng)忙時節(jié)都有出活的時候。
表伯父生意紅火,本來也想讓大表哥繼承衣缽,怎奈大表哥志不在此,跟人學(xué)了木工,表伯父一腔熱情無處盛放,只得作罷。但這個行當不能后繼無人,他就在各村的游走中尋找可以接班的人。
表伯父最中意的徒弟是我們寨上的毛牯哥。鄉(xiāng)人好起賤名,毛牯哥出生時正遇家養(yǎng)的母牛下崽,他就得名了。
毛牯哥十五歲那年,村里民生伯為父親辦七十大壽,表伯父當吹手。其時,表伯父正當年,吹起嗩吶來,臉色那個紅潤,聲音那個響亮,聽得正在幫忙的人們連活路都不做了,齊齊圍在他身邊。那場面氣派啊!表伯父見眾人稱贊,吹得更是起勁。毛牯哥站在人群中,癡聽了很久。
不吹的時候,表伯父將嗩吶扣在方桌上與人閑話。毛牯哥好奇,伸手去摸。表伯父有心,讓他試吹。毛牯哥也不怯,拿起來就吹,居然“噗噗”有聲。表伯父問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學(xué),毛牯哥早就吹筍殼嗩吶不過癮,當場答應(yīng)。由于他還在鎮(zhèn)里上初中,就利用課余時間跟表伯父學(xué)吹嗩吶,很快出師,吹得比表伯父還好。
初中畢業(yè)后,毛牯哥無心向?qū)W,成為表伯父的得力搭檔。師徒二人游走鄉(xiāng)里,東吹西吹,自是一種人生瀟灑。
吹著嗩吶,看著人情,寒來暑往,毛牯哥從少年成長為青年,心事也就漸漸跟著來了。
三
我們寨子緊鄰326國道,去縣城鎮(zhèn)上都十分方便。而那時后山上的后頭寨不通公路,還缺水。因此,寨上的人對后頭寨便有了幾分輕視,常常戲稱“有女不嫁后頭寨,眼望烏江水不來”。后頭寨人從我們寨上過,總是步履匆匆。如若慢了,被熟人瞧見,就有一陣難堪的玩笑夠受。寨上孩子尤其野性,不知橫豎,專門調(diào)笑后頭寨的姑娘女子。只要一看到人影,他們就吼得山響:“那個姑娘哪來的?麻布口袋攏來的。今年來,高跟鞋。明年來,抬進來!”或者:“芭茅桿,節(jié)節(jié)長,背起書包進學(xué)堂。書包放在桌子上,想起想起哭一場。先生問我哭哪樣?沒得老婆洗衣裳!”當人家在這些謔語中掩面奪步,落荒而逃,頑童們便發(fā)出一陣勝利的哄笑,心滿意足地四散而去。
春芳就經(jīng)常硬著頭皮從我們寨上經(jīng)過。她是當時后頭寨女孩中少有的讀書人,和毛牯哥一樣,都在鎮(zhèn)上讀完了初中。毛牯哥比春芳高兩級,自小認識,相互間印象都還好。只是毛牯哥當了吹手后,兩人就很少見面了。偶然一次,毛牯哥得空在家,聽到村里的頑童們又在高唱俚曲“歡迎”后頭寨的某個姑娘女子。見了世面的毛牯哥覺得他們太粗俗無禮,出來制止,這才看到那個在哄鬧聲中低頭走路的姑娘,原來就是春芳。
幾年不見,昔日的毛丫頭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而書香的濡染又讓她更添了幾分文秀。在毛牯哥看來,左近的女孩子一下子就被她的光彩遮得沒影了。春芳有些羞澀地向毛牯哥道了聲謝。毛牯哥望著春芳遠去的背影,呆立了很久。
打聽到春芳暫時還沒有“落人戶”,毛牯哥的心眼開始活泛起來。那時通行的彩禮是三百塊錢左右,這在今天,還不夠下館子吃頓飯,可在當時卻是普通家庭一兩年的收入。毛牯哥想要娶春芳,先得攢夠彩禮錢。此前,他跟表伯父出活,有錢就花,現(xiàn)在,他一下子變得儉省了,手腳也比從前勤快出十倍去。
一年下來,毛牯哥攢了二百九十六塊錢。他決定再出一次活就請媒人去春芳家提親。
這回是鎮(zhèn)上黃家娶兒媳婦請吹手。黃家殷實,出手大方,毛牯哥與表伯父也就吹得格外帶勁,把個喜慶的氣氛吹得熱火朝天。鞭炮聲中,媒人拿著洋傘,押禮先生捧著文書,伕子們抬著禮物,毛牯哥與表伯父吹著嗩吶,一行接親隊伍便浩浩蕩蕩地向女方家開去。
越走,毛牯哥心里就越懵。這怎么就到了后頭寨呢?最要命的是,這怎么就到了春芳家呢?沒錯!黃家迎接的兒媳,就是春芳!毛牯哥有所不知,黃家兒郎與春芳自小同學(xué),也算是青梅竹馬了。毛牯哥一腔委屈,手中的嗩吶差點吹不成調(diào)。表伯父看了他一眼,又暗中踢了他一腳,毛牯哥這才回過神來,一陣猛吹,吹得兩腮通紅,像與誰剛有過一次過命的交鋒似的。
回到家,毛牯哥第一件事就是摔了嗩吶。蒙頭睡了兩天,他拿著當吹手攢下來的三百塊錢當路費,南下“剎廣”去了。
表伯父很快知道了個中緣由,他沒有責怪愛徒。是哩,心愛的姑娘都吹給別人了,還吹個毬啊!
四
毛牯哥的離開沒給表伯父的業(yè)務(wù)造成太大影響。新搭檔雖不如此前師徒那般默契,湊合著各種場合倒也能應(yīng)付。只是進入九十年代后,表伯父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這地球突然轉(zhuǎn)快了。
村里民生伯給老父親辦八十大壽,竟然沒請吹手!人家請的是什么?村完小的高音喇叭!原來,民生伯的兒子廣州打工回來,嫌嗩吶老土,就用高音喇叭反復(fù)播放他帶來的磁帶。于是,那兩天,劉德華喜氣洋洋的“恭喜你發(fā)財,恭喜你精彩??”的歌聲,便取代了在村里回蕩了N多年的嗩吶聲。愣是沒請吹手,孫兒也把老人哄得樂顛樂顛的。村里人也覺得這樣氣派,此后一有紅白喜事就紛紛去借用村完小的高音喇叭。
進入二十一世紀,表伯父覺得地球轉(zhuǎn)得更快了。高音喇叭不再時興,有紅白喜事的人家改請能吹能奏能唱能演的洋樂隊了。就連表伯父的搭檔也被人游說,不吹嗩吶而改吹了洋號!
想想自己年事漸高,吹不大動了,表伯父也就算是坦然接受了失業(yè)的現(xiàn)實。再說,大表哥從木工轉(zhuǎn)行做裝修,生意紅火,一家人吃穿不愁,還用表伯父去掙那點氣力錢?
然而,表伯父吹了幾十年的嗩吶,終究是不舍。兩年前,他一病不起,大表哥問有什么遺愿,表伯父吃力地說出“請吹手”三個字便溘然長逝。
別的都好辦,墓地、棺木、壽衣、排場等等,按的都是鄉(xiāng)間最高的標準,唯獨這吹手,在我們這鄰近縣城一帶的鄉(xiāng)村已不多見,哪兒請去?毛牯哥倒是從廣州回來參加了葬禮,但他早已與嗩吶決絕,縱有心為師父吹曲送終,也成不了調(diào)了。鄉(xiāng)間的忌諱,入土?xí)r辰是不能耽誤的,這可怎么辦呢?情急之下,大表哥在省城讀書的兒子想到了一招替代方法。他在電腦上東找西找,也不知找了哪個名家吹奏的嗩吶,在葬禮上來回播放。雖不是實實在在的吹手,但聊勝于無,也算部分地實現(xiàn)了表伯父的夙愿。
從此,表伯父的嗩吶聲,便成了記憶中的鄉(xiāng)間絕響!
后記
小時候,曾聽父親吟誦一聯(lián):“烏江水,水長流,烏江水流千古;苗嶺松,松永青,苗嶺松青萬代。”烏江水亙古流淌,可烏江邊很多有滋有味的民風民俗卻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日漸遠去了!那一代代手藝人的傳奇故事凝聚而成的文化記憶,也隨著烏江的流水濺濺遠去了!就如同我心心念念的五門灘,那時白浪滔天,卷起千堆雪,飛起萬只鶴,華彩斐然,而在下游彭水電站蓄水位提升后,卻奇景不在,勝跡難尋,只得將一片鄉(xiāng)心黯然鎖入深深的江底!
我把這段有著嗩吶老腔的視頻收藏了起來。盡管在純藝術(shù)家們聽來,這烏江邊“嗚啊嗚啊”的嗩吶,不過是嘔啞啁哳的鄉(xiāng)野之聲,不登大雅之堂,在我,卻是生命中最難忘的大音,無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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