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年清明前后,烏江邊的油桐花,就自在而又任性地開滿了山野。
在從前,桐油曾是沿河四寶之首,另三寶是烏桕、蜂蜜和白山羊。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沿河桐油坐著烏江上的“歪屁股”木船一大船一大船地順江而下,到烏江入長江口處的涪陵,再一大船一大船地換回鹽巴和日用百貨,又從江邊的沿河縣城經陸路轉運到各個鄉鎮去。
據《沿河縣志》記載,早在唐代,縣內就利用桐油來制作涂料和點燈照明了。清代至民國,桐油已是縣內主要的外貿商品。新中國成立后,沿河位列全國47個桐油主產縣,以沿河油桐籽為原料生產的桐油,被涪陵煉油廠評為一級桐油。
桐油是沿河的寶,油桐樹卻不算什么寶。烏江流域是大自然為油桐樹量身打造的洞天福地,要海拔有海拔,要溫度有溫度,要濕度有濕度,要土質有土質,總之,凡油桐樹生長所需要的,這里一應俱全。于是,油桐樹就毫不稀奇地在沿河大地上蓬勃地生長起來。因為目之所及皆是油桐樹,小學時,一位同學揮筆寫下“十步九棵桐”一語,得到語文老師的激賞,那凝練的文筆也讓我暗自羨慕了很久。
油桐樹給予人甚多:春天的花,是烏江兩岸最美的風景;夏天的葉子,可用來蒸麥粑、苞谷粑;秋天的種子可以榨油;冬天的枯干可以燒火取暖;桐果殼燒的灰還可以用來制作灰豆腐??人們似乎并不在意油桐樹的存在,摘葉子收果子砍枯枝燒果殼,一切理所當然。想想也是,隨處可見的油桐樹,就像烏江兩岸普普通通的山民,生了就生了,死了就死了,有誰會刻意去收獲他們的喜怒哀樂?
二
村里家家戶戶都有油桐樹。以老忠伯家為最多。
老忠伯在烏江邊有一塊地,原是他的祖業。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村里實行包產到戶,先盡著各家承包各家的祖業,這塊地自然歸老忠伯所有。按我們村的習慣,每一塊田地都有個名字,老忠伯這塊地面積大,土層厚,人稱“大土”。大土東邊,有一道十多米高、長滿了油桐樹的沙石山脊。山脊頂上也有一塊較為平坦的土地,那是老忠伯遠房堂弟毛球叔的,人稱“沙梁上”。霧氣氤氳的時候,站在大土里望沙梁上,只見桐樹曼妙,人影搖曳,如臨仙境;小麥成熟的時候,站在沙梁上望大土,只見桐樹如簇,麥浪如聚,遍地是金。
老忠伯父母早亡。自十六歲起,他就將爹媽的職責全攬了,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拉扯著小他十歲的弟弟。一九七〇年,湘黔鐵路貴州段修建,面向全省招工人,年輕力壯的老忠伯也在備選對象之列。然而,考慮到弟弟當時才十二歲,老忠伯只好放棄了這次機會。而那年沿河出去修湘黔鐵路的好多人,都成了吃國家飯的正式鐵路工人。老忠伯本來不以為意,但因后來結了婚的弟弟耳根軟,任由弟媳擺布,致使兄弟鬩墻,老忠伯再提起湘黔鐵路的事來,便有些憤憤然了。
一九七二年,二十有四的農村大齡青年老忠伯,在好心人的撮合下,與鄰村一位同樣孤苦伶仃的姑娘結為連理。
滿面春風的老忠伯請他的發小,村里識文斷字的會計民生伯,書寫了 “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的對聯,貼在新房門上。老忠伯還親手在大土最向陽的地角種了一棵油桐樹,作為新婚紀念。油桐樹土坎地角都能生長,不需要人如何照顧。老忠伯是一個心思細密的人,他希望自己的小日子也能像油桐樹一樣年年開花結果,紅紅火火。
一九七三年,老忠伯的大兒子出生了。隨后,七四年、七五年、七六年、七七年,老忠伯一歲一個,又接連收獲了兩個兒子兩個女兒。若不是家庭經濟吃緊,又加以國家生育政策逐漸收縮,老忠伯說不定會成為“六連冠”父親。
三
老忠伯收獲老四那年,也就是一九七六年,他的遠房弟弟毛球也收獲了自己的愛情。毛球娘(我老家呼嬸嬸為“娘”)的名字巧得很,叫“桐花”,據說是桐子花開的時候生的,爹娘就這么叫了。沿河的女子,名字中有“花”的,村村有,姓姓有,什么“梅花”、“杏花”、“桃花”、“棉花”、“素花”、“金花”、“銀花”等等,不計其數,唯獨叫“桐花”的,還少有所聞。單以名字而論,毛球娘在村里就很矚目了,更何況她還是一個百里挑一的好女子,人長得娟致,針線也巧,更難得的是有一副好嗓子。據說,毛球叔就是有一回聽到她唱歌后,勾魂攝魄,才想盡了辦法將她娶進門的。
那年,老忠伯吆著牛在大土里翻地,準備種紅薯。一抬頭,看見沙梁上有兩個身影靠著一棵油桐樹歇息,長辮子的那個正用手巾輕輕擦拭身邊人額頭上的汗水。“呸!”老忠伯笑瞇瞇地往手心里吐了一堆口水來搓散開的牛繩,“毛球這小子,得了大便宜了!”
桐花成了毛球娘后,也是一年一個,接連給毛球叔生下了一男兩女。也是因為家庭經濟吃緊,又加以國家生育政策逐漸收縮,就不再生了。
四
一九九四年,老忠伯母因病去世,老忠伯成了鰥夫。
一九九六年,毛球叔一病不起,抱憾歸西,毛球娘成了寡婦。
一九九七年春天,桐子花開的季節。老忠伯在大土種苞谷,聽到沙梁上傳來一陣凄楚的歌聲:“正月十五過,郎們下四川,雙手抓住郎腰帶,早去早回來??”
老忠伯二話不說,肩扛鏵口,手牽牛繩,走上山來。到得地頭,一鞭子下去,牛蹄兒撒歡,堅硬的土塊在磨得锃光瓦亮的鏵尖兩端,紛紛散開。不一會兒,沙梁上就被翻了個徹徹底底。松松軟軟的土地,種什么都相宜。老忠伯大功告成,收犁挽繩,對一旁拄著鋤把發愣的毛球娘說:“桐花別怕,天塌下來了還有高人頂著!”毛球娘眼里含淚,只叫得一聲:“老忠哥——”老忠伯扛犁牽牛的身影早已下了山梁。
桐花易逝。不幾天,滿山的燦然便變成了一眼的青綠。彈珠似的桐子寶寶躲在闊大的桐子葉下,美美地吮吸著母樹充足的營養。當它們長到乒乓球大小,翠綠的外殼便會逐漸泛出黑色。那時候,它們就會被人們摘下來剝殼取籽,而秋天也就來了。
春來幫種,秋來幫收。老忠伯就像地邊的桐子樹,默默地守護著毛球娘。村里人忙忙碌碌,打工的打工,掙錢的掙錢,誰也沒有把心思放在這對同病相憐的中年男女身上。
那天,毛球娘在沙梁上挖紅薯,老忠伯在大土邊上打桐子。毛球娘對山下那個重情重義的男人心生感激,脆亮的歌喉,一下子就打開了:“太陽出來照白巖,白巖底下繡花鞋,花鞋繡得瓣瓣脆,看見花鞋情妹來。月兒彎彎兩頭尖,兩顆星宿掛兩頭,郎有心來妹有意,有情有意結成雙。太陽出來亮堂堂,犀牛望月妹望郎,金鉤掛在銀鉤上,郎心掛在妹心上。”
老忠伯一聽,心知肚明。從不輕易唱歌的他仰頭望著山梁,激越之情也是噴薄而出:“這山沒得那山高,那山妹子撿柴燒。哪年哪月同到我,柴不弄來水不挑。這山沒有那山高,那山嬌妹把草薅,六月太陽當把火,你來歇會兒我來薅。”
這忘情的對唱恰好被在附近放牛的民生伯聽到了。民生伯有心撮合,就在村里捅開了這層窗戶紙。
五
“兩好合一好!”村里人都這么說。
但是,老忠伯的五個兒女卻各有心事。大兒子不說話,兒媳婦站出來說她只認一個婆婆,就是土里埋著的那個。嫁到鄰村的大女兒也不說話,只是三天兩頭跑到母親的墳頭上哭一場。在外打工的二女兒聽說此事,當即與追求她許久而她一直猶豫的異鄉工友領了結婚證。高中畢業的二兒子與初中畢業的小兒子一合計,結伴去了廣州??
老忠伯不知道自己是對了還是錯了。他本能地想挽回五個子女,就對毛球娘說:“桐花,我對不起你!”毛球娘還如當初,只叫了一聲:“老忠哥——”
天塌下來了,答應撐天的高人卻不見了。
一位多年前被拐賣到浙江的姐妹回來探親,同情毛球娘的處境,說起浙江的好。毛球娘一咬牙,變賣房屋地產,帶著三個剛成年的兒女,與姐妹遠走他鄉。
毛球娘離開那天,老忠伯站在沙梁上,遠遠地看著她走。桐花正開著,一陣山風吹過,無數落花撲打在老忠伯身上,又泄了氣似的慢慢飄零下來,像淌了一地的眼淚。
六
二〇〇〇年春節,毛球娘離村后的第一個春節。
老忠伯請來民生伯作證,把所有兒女叫到跟前,除了大土,一應家產悉數分給了他們。
然后,老忠伯將鋪蓋一卷,到大土那兒,依著他當年栽下的那棵油桐樹,搭了一個窩棚,住下了。兒女們顏面無光,村里人也看不下去,都勸他搬回老屋去住。尤其他的發小民生伯,更是賴在窩棚里,勸了他幾天幾宿。老忠伯最后聽煩了,干脆地說: “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我以后死了,這窩棚就是我的棺材!”
二〇一二年,我回到闊別的故鄉去。桐花正盛。星星般凋零的花朵落在老忠伯的窩棚上,像鋪了一屋頂的花毯,十分漂亮。
老忠伯正在窩棚前曬太陽。看見我,熱情地招呼:“妹姑娘,幾時回來的?”
我說:“老忠伯,您這兒風景好啊!看這滿山桐子花,粉粉白白的,很養眼呢!”
老忠伯一笑,慢慢地說:“花是開得好,可花下那個人唱的歌,再也聽不到了!”
有兩滴渾濁的淚,掛在了他蒼老的面龐上。
我心里一陣酸澀,轉過身去看山下的烏江。只見兩岸燦爛的桐花,用粉白的身影,把墨綠的江水也染成了粉白。
桐花里,聽歌的人還在等,而唱歌的人,卻不再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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