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吃窩頭長大的。
窩頭是楔進我童年記憶的一枚釘子。雖然早已銹爛體內,但它的尖兒依然鋒利無比,時常把我扎得齜牙咧嘴。
隨著年歲的增大,我的懷舊情緒泛濫無疆。我對過去的一切都不負責任地飽含深情,甚至對村后頭老劉家那條曾經追了我三條胡同的瘋狗都念念不忘,但對窩頭卻一百個不待見。如果不是寫憶舊文章碰上了,我才懶得搭理它呢。
直說吧,我恨窩頭!
首先,我厭惡它的型——上尖下圓,像顆釘子。一般來說,由食物塑造的形狀,如面條像情絲,饅頭若乳房,包子綻繁花,餃子似元寶等,總該溫柔可愛一些才是。窩頭這家伙可不,它是那么的傲慢刻薄——堅挺如圓錐,癱軟似“坨翔”,蠻橫地欺負著我的童年。上學那會兒,每日饑腸轆轆跑回家,一掀鍋蓋,但見滿鍋山峰聳立,真有亂箭穿心之感。這形狀,居然有人把它贊美成“金字塔”——“與爾黃金塔一尊,堪稱圣物出農門”,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那時課本里常提,壓在中國人頭上的“三座大山”。實話實說,當時我腦海中出現的大山形狀,就是窩頭的形狀。
其次,厭惡它的色(色,在這兒讀“shai”)。窩頭的顏色,說好聽點是金黃,不好聽就是屎黃!新收的玉米,顏色鮮亮,著實誘人;擱陳了的老棒子,色澤昏黃。嚴重抑制了我等“祖國花朵”對美好生活的憧憬與想象。為了改顏換色,激發食欲,促我成長,我娘想盡辦法。嵌紅棗擾其“色相”,施重堿亂其“基因”,加菜葉改其質地??但,窩頭依舊是窩頭,仿佛宿命。難怪,處在尚未實行聯產承包之前的村人,常無望地感嘆:“咱們呀,就是個窩頭的命!”
第三,厭惡它的味兒,也就是口感。梁實秋說:“真正的窩頭是玉米做的,玉米磨得不夠細,粗糙得刺嗓子”。沒想到,這條人們認為只識魚翅海參的,“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魯迅罵梁實秋語)算是把窩頭的特點說到家了。由此,我常想,一個熟悉窩頭的人能壞到哪里去呢?
實在講,窩頭的味道真不錯!那是原野的芳香,綠色的況味,淳樸的氣息。“昌年食此退夭病,亂世憑君送飽溫”。吃窩頭,仿佛與勤耕老農閑談,一股掏心扒肺之感。
當然,這都是文學描寫,咋說都行,咋寫都美。可現實是,窩頭確實剌嗓刮腸,沒有油水。克服的辦法倒也有——京城的北海“仿膳”用栗子面、果子粉、黃豆面等加糖,蒸制而成小窩窩頭也稱“艾窩窩”。而俺娘,農村婦女,只能用紅薯干兒面取代老玉米,蒸制出“白薯干窩頭”,那味道居然也不差。甜絲絲堪比棗子糕,黑褐褐恰如巧克力,這也算是苦中作樂吧!
(一)
大凡世間萬物,如果沒在文學的一畝三分地里插上一腳,那大多是混的不行。窩頭形象雖不濟,但是在文藝、文學圈里卻有一號。
歌曲:遲志強《鐵窗淚》中唱到——手里捧著窩窩頭,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戲劇:北京人藝經典大戲《窩頭會館》好評如潮,我從網上看了視頻。遺憾,有窩頭之名,欠窩頭之實,總覺著差著點意思。
電視劇:八十年代港劇《陳真轉》風靡大江南北。這本是個北方故事(霍元甲天津人也)。南人拍北戲本就很吃力,更何況港臺拍內地,更加顯滑稽。但導演還是很顯誠意,盡量在臺詞上出戲。劇中一折陸大安相親的戲,大安嫌人家姑娘長得丑,就說:“長得那么丑,像個捏窩頭的。”
捏窩頭怎么啦?想當年,捏窩頭可是考量一個農村媳婦是否合格的基本功。那年頭兒,在大馬村,夸一個新過門兒的小媳婦常常會說,看人家那窩頭捏得多周正呀,尖兒是尖兒,眼兒是眼兒。兩口子吵架男人罵女人,廢物,連個窩頭都蒸不熟!
當然,最精彩的還得看文學。
隨筆:知堂老人(周作人)在一篇寫窩頭的文章里面專題考證了窩頭的來源。“窩頭起源的歷史是不可考了,但我們知道至少在明朝已經有這個名稱,即是迄今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 梁實秋在其隨筆中描述:窩頭比較常見的制法簡單,面和好,抓起一團,翹起右手大拇指伸進面團,然后用其余的九個手指圍繞著那個大拇指搓搓捏捏使成為一個中空的塔,所以窩頭又名黃金塔。因為捏制時是一個大拇指在內,九個手指在外,所以又稱“里一外九”。
老家有句俗語,窩頭翻個——現大眼兒了!比喻出風頭反而出了丑。其實都混到吃窩頭的地步了,誰笑話誰呀。
小說:老舍在《柳家大院》中形容一個受氣的小媳婦說,老王的兒子小王娶了媳婦,比他小著十歲,長得像“擱陳了的窩窩頭”,一腦袋黃毛,永遠不樂,一挨揍就哭,還是不短挨揍。
作家汪曾祺在小說《八月驕陽》中寫文革中一群北京市民議論時事——
“還有個章程沒有?我可是當了一輩子安善良民,從來奉公守法。這會兒,全亂了??”
“您多余操這份兒心。糧店還賣不賣棒子面?”
“賣!”
“還是的。有棒子面就行!??過一天,算一日。”
這里雖然沒明寫窩頭,但棒子面那點子本事還是可以推測的——左不過就是蒸窩頭、貼餅子唄!
散文:縱覽古今,寫窩頭最好的,當屬在下這篇《蒸窩頭 貼餅子》,嘻嘻嘻??
窩頭是我們在大馬村生活時的底線坐標。或許正因為它錐體塔形的軀體敦實無比,因此,甭管生活多么困苦,它依然堅挺在我們的生活里。
上世紀九十年代,我下過幾天海。雖無大賺,倒也沒賠。朋友倒騰海鮮,錢不夠,向我借。我說,算入股吧。他說,那樣性質可就變了。真陪了,您可就窩頭咸菜了。
我說,有窩頭墊底,怕個啥子呦!
(二)
貼餅子是老玉米為自己制作的一枚勛章,金光閃閃。
真的,貼餅子的形狀,或圓薄如獎章,或厚實如小枕,就這么兩樣兒。二十年前美國電視劇《草原小屋》中,勞拉家的鄰居老麥克對她的父親說:“我烤了玉米餅,跟炮彈那么大個兒!”不難推測,無論中西,在制作玉米餅的形狀上都差不多。
圓薄的,大都是餅鐺烙成。因為是個平底淺鍋,所以烙制的玉米餅只能是圓薄的。還有一種是橢圓形,厚實如小枕頭的,就是名副其實的“貼”餅子了。
貼餅子用柴鍋,鍋深灶大。鍋底下燉肉、熬小魚,寬大的鍋邊就是餅子的產床。將和好的玉米面團做成長圓形的厚餅,沿鍋邊兒依次貼之(壓緊)。要領是鍋熱面稠。否則,“涼鍋貼餅子——蔫出溜兒”(下滑)。這是一句歇后語,也是實際操作經驗。“銀邊”鑲完,添水蓋鍋,文火慢燉,時刻檢視。待一面貼出焦黃的“咯吱”了,混合著玉米香甜,魚、肉鮮味的餅子也就熟了。
當然了,上述這些都是現如今農家樂的做法。我們那年頭哪來的肉啊!蝦米小魚子倒是有一些,都是我和我哥從“南河堰兒”、“北河堰兒”下水摸來的(葷腥、葷腥,見不到葷,只好“腥”了)。
怎么說呢,窩頭貼餅子伴隨我半個青年,整個少年,堪稱食物型“發小兒”。老朋友了,罵之愈烈,愛之愈深。它們粗糙,但歷練腸胃;它們寡淡,卻培基味蕾。我不能像“曹劌”那樣“仇富”,張口就罵:“肉食者鄙”!也不必過于矯情:“論言滋味真平淡,平淡方能養道魂”。我頭頂棒子花、滿腹玉米渣,遇事扛得住,沉著不抓瞎。
那年我和一位朋友傍晚散步。走到一個街口,忽見一個老頭兒張皇失措。直覺告訴我,這很可能是一位走失者。上前一問,嗚嗚嚕嚕說不清楚,但滿臉焦急。朋友說報警吧,我說不急,找找線索。果然,在老人的上衣兜里發現一張小紙片,上面寫有住址,是遠在東城的一個偏僻小區。立刻打車前往。剛到小區門口,但見一伙人圍著位民警焦急地訴說著什么。
老人的安然出現使這伙人激動萬分,有哭有笑,好不熱鬧。我和朋友尷站一邊好半天無人理睬。
朋友悄聲問:“咱們咋辦?”
我一把扯住他:“涼鍋貼餅子——蔫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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