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淮河邊的一個小村子里度過的,那時,我在夜里經(jīng)常會做同一個夢,一個與水有關的夢。在夢中,一股清冽柔美的細流從村前的小渠溝繞過麥草垛,從那片近乎發(fā)黃的草坡間源源不斷地涌出來,然后沿著一條蜿蜒飄逸的山路,扭動著粼粼的腰身,唱著清脆悅耳的歌謠,一路歡快而下,流進門前的池塘和泛著泡沫的河灣。有時夢醒了,我在想,何不接著再做一個夢,讓那股清泉直接流進廚房的水缸里。但夢總歸是夢,醒了就是一場空。老人們說,做夢見到水好,水是財啊!
誰愿意從這樣的夢中醒來?然而世間豈有不醒的夢!夢醒后,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我都處于一種半夢半醒狀態(tài),還能隱約看見水流,聽到水聲,感覺得到水的清涼;完全清醒后,又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我不愿意相信那只是一個夢,恨不能立馬重新回到那個無限美好的清涼世界里。這些夢甚至到現(xiàn)在還在做,猶如召喚,心早已飛到童年的清泉里。
村子里和我一般大的有連貴、雁林、全福、小照、幸福、鎖住幾個,十三四歲時,待我們能挑動水的年齡,大人們便把挑水的家務交給了我們。
秋天,早早放了學,學校離家大約四五里的樣子,我們一路飛奔,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里,把書包往桌子上一扔,跑進廚房,挑起水桶就往東莊的大塘趕。當然,我們會在一個地方聚齊,就是村東頭園子的大柳樹下。人齊了,挑水大軍便浩浩蕩蕩出發(fā)了,扁擔有竹子的,也有木頭的,水桶有鐵皮的,也有木頭做的,大家說笑著,打鬧著,一里多路不一會就到了。連貴最大,他會幫我們一桶一桶地把水從池塘里灌滿,提上岸。大家把扁擔往兩只水桶上一擱,脫下衣服,撲通撲通地跳到水里游泳,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真的很愜意啊!小伙伴們抑或游泳,抑或沉入水底摸河蚌,每每要玩上一個小時,等太陽快落山了,才爬上岸,穿上衣服,在池塘邊的柳樹上折幾枝柳條,在水里洗凈了,扎成圓圈,放在水桶里,這樣水不易濺出……大人們更是注重自己靠近“大水缸”,家家都教育自己的孩子放牛羊時不要靠近吃水的池塘,畢竟,幾個村子的人都吃那個池塘的水,在我們的心里,那個池塘就是家里的水缸,誰都不去污染它。
我們家的水缸里總是滿滿的,這肯定是我的功勞。夜里,父親會砸一些明礬灑在水里,第二天起來做飯,水變得很清冽,可以看見沉在缸底的黃泥巴漿子。
我們喝水也是自己帶,每人都有一個大人喝酒用過的空玻璃瓶,拴上長長的線,自己趴在村口的大機井井沿上打水。有時,井沿邊會趴一圈我們這么大的孩子,往上提的時候,那清脆的水滴聲在井底回蕩,曼妙而又爽朗。井很深,水也很甜,冬暖夏涼,絕不亞于現(xiàn)在的礦泉水。很多時候,一瓶水是不夠喝的,學校的旁邊也有一口井,只是很淺,在水塘的邊上,池塘里有水,井里就有水,水質(zhì)也不好,但同學們還是喜歡到那里打水,大孩子先打,小孩子后打,有時,預備鈴響了,一二年級的小孩子們還沒排上隊,只好拿著空瓶子往班里跑。
也會在下課的時候悄悄溜進學校食堂里,快速拿起水瓢咕咚咕咚地灌幾口“井拔涼”,待伙房的楊師傅發(fā)現(xiàn)時,缸里早已是露了底了。更多的時候,他會鎖上門,不過,校長的兒子和大隊書記的兒子會去拿鑰匙,門一開,一缸水照樣光光的。現(xiàn)在想起來,我們小時候簡直是鐵人,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一不留神就病了,我們小時候真不知道什么叫病。
不知不覺,我們能夠到稻場邊的機井里打水了,打一桶水要下20多米井繩,站在井口,黑乎乎幽深的老井,只有底部的水晃動著一圓光亮,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有點后怕。我們都沒什么勁兒,往上提水的時候,木桶會不停地碰著井壁,時常,罩在木桶四周的鐵絲環(huán)會碰壞,或者碰掉,木桶散落一井,水打不成,回家還要挨罵。后來,全村子的人都不用木桶了,都用鐵桶打水,既輕便又不會散架。但綁的不好也會掉到井里。鎖住家有一個大吸鐵石,大人們綁上抓鉤和吸鐵石,很快就會把鐵桶撈上來。我的記憶里,那時,專門有人干這一行,騎著自行車到各個生產(chǎn)隊的井里撈鐵桶。村子里人也會隔三岔五地為老井消毒,有時撒點石灰,有時撒點蘇打水,很是管用,我敢說,那井里的水質(zhì)好得不得了。
很快,大家一起在一個井里打水吃的日子過去了,家家戶戶都打了井,開始是軋水吃,后來有了潛水泵,一拉開關就通了電,水真的如夢境里一般,源源不斷地流進水缸里。那口老井,只有我父親和連貴、幸福、小照的父親幾位老人吃那井里的水,傍晚或清晨,在稻場邊的老柳樹下,依稀可以看見他們蒼老的身影,偶爾,可以聽見掉在井里的幾聲咳嗽,幾位70多歲的老人其實是在固守他們那一代人的美好愿望。我的印象里,早上能為父親挑滿滿一缸井水是我們這代人最大的孝心了。
現(xiàn)在,池塘里的水再也沒有人吃了,家門口那口老井也開始荒廢了,幾位老人有一位去世了,剩下的也挑不動水了,老井徹底失去了往日的容顏,顯得多余和不堪,水也變得污濁,因為那些淘氣的孩子總是不停地往里面投擲一些磚頭瓦塊和樹枝,后來大人們害怕不懂事的孩子會掉進去,干脆找來磨盤把老井蓋得死死的。
如今,家里喝的、單位用的、跑出去人家招待你的,幾乎全部是礦泉水或者純凈水。而我小時候,喝的全是從池塘里或井里挑來的水。現(xiàn)在呢,大概連農(nóng)村里也看不到挑水用的木桶了。那個年代,水桶可是家家戶戶必備的用具,挑水是每家每戶每天必修的“功課”。只是如今,再也看不見這種景象了。原因不是水質(zhì)變了,而是社會發(fā)展了,條件改善了,最主要的是人變懶了。
老家的池塘和井水養(yǎng)育了一村人,養(yǎng)育了一方人,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人,長江、黃河、淮河水孕育了整個中華民族。生命之水由此可見。水是清澈的,水是靈動的,水是寬廣的,是不急不緩的,是怒吼奔騰的。在心靈的深處,在每個人的血液中、肌體中,都有著對水最真摯的感受,喚起自己對水的記憶,做到對水的尊重與崇敬,我想這也是對生命的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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