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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我愛吃橘子，尤其愛吃酸澀的青橘。

　　從小，我就異乎尋常地喜歡青橘。別人不要說吃多少，偶爾吃一瓣兩瓣都覺得難以入口，吃個小半個或許就倒牙了，如果不慎吃多了可能還會反胃吐酸水，但我卻若無其事，一次吃個四五斤不在話下。無論買多少青橘回來，如果不加控制的話，用我父親的形容來說，肯定“狗頭掛不住粽子”，是絕對不會過夜的。當(dāng)然，那時也不可能買多少，只是因為我喜歡才買來一些嘗鮮。

　　這種習(xí)慣或許是與生俱來的。母親告訴我，那時候她還懷著我，一次在醫(yī)院檢查回來，一向不怎么喜歡吃酸的母親，卻偏偏想吃酸的。于是，父親在小鎮(zhèn)的路邊攤上就買了一點青橘。在那年月，水果算是稀罕物，農(nóng)村人很少花錢專門去買水果的。鄉(xiāng)下迷信常說“酸兒辣女”，但或許也只是巧合，我的出生為這種迷信又添了一個佐證。

　　有愛好不可怕，有嗜好就可能被惦記。等我上學(xué)時，父親果然利用青橘做起了文章。在青橘上市的季節(jié)里，他買回來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方，然后宣布，如果我想吃橘子的話，是要達(dá)到一定條件的。具體來說，就是每天晚上都要默寫課文，要做到一字不錯。父親并不像現(xiàn)今的家長，有著各種各樣的資訊，知道如何正確引導(dǎo)和教育孩子學(xué)習(xí)，但他本能地想利用我對青橘的喜好，逼著我用心聽課和學(xué)習(xí)。

　　于是，在兒時的記憶里總是存留這樣的畫面：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我和父親一人坐在大桌的一邊，父親拿著我的課本，然后隨便挑選一篇我學(xué)過的課文讓我默寫，我或輕松自信或眉頭緊鎖地拿著筆在練習(xí)本上快速地默寫起來。每天晚上的默寫是一段漫長的過程，也是最為寧靜的時光，這時光里熔鑄了一個家庭的溫馨，更寄托了父母們的期望。只是那時，我更犯愁地是如何一字不錯的默寫出父親指定的課文來，然后得到應(yīng)有的表揚和獎勵，吃到那青澀誘人的橘子。于是對于這夜晚的默寫時光，我是既緊張又期待。

　　其實，默寫課文這東西，本身難度并不大，難的是一個字不錯。即使是已經(jīng)背熟了的課文，如果急躁、粗心的話也很容易出錯，漏字漏句、別字串行是常有的事情。我那時往往自信的時候多，心里惦念著藏起來的橘子，默寫好后就迫不及待遞給父親批改。自然經(jīng)常被父親一字一句尋出錯來，有時因為寫得太快而馬虎潦草的字也被父親圈出來。所以，如果真的需要一字不錯才能吃到青橘，那或許大多時候我都難以吃到。但是父親這時卻寬容起來，只要我再默寫一遍不出錯的話，照舊獎勵橘子。于是，我不得不再默寫一次。這次，自然細(xì)心了起來，也知道寫好后檢查一遍再交了。

　　記得有一次，父親說出課文的篇目后，我就知道完了，這篇有幾個段落怎么也想不起來。果然，我錯得特別多，幾乎有一段都遺漏了，還有不少不該錯的別字，很明顯那一段時間我的學(xué)習(xí)放松了。我很沮喪，幾乎要流下淚來，以為會受到嚴(yán)厲的批評，沒想到父親批改完之后，卻沒有像以往那樣嚴(yán)肅，而是說明天晚上再默，然后直接給了我“獎品”，一只又大又青的橘子。剝開橘皮，那濃濃的橘香立馬鉆進(jìn)鼻孔里，我放了一瓣到嘴里，這次卻酸得我流出了眼淚。或許是出于一種羞愧，從那以后默寫，我就很少再出錯了。

　　上中學(xué)時，父親在院子里栽了幾株橘子樹。秋天在樹根旁邊的泥土里埋藏了足夠的肥料。幾年后，每年九十月份，滿樹就結(jié)滿了青橘。或許是父親照顧得當(dāng)，我家的青橘總是結(jié)得有多又大。父親總是將最好的摘下來留著，等我放假回來吃?；蛟S是青橘的功勞，我的文科成績特別是語文非常好，順利考上了一所重點大學(xué)的中文系。在那個年月，也是村里少有的大學(xué)生了。父親非常高興，專門為此而辦酒請客。看著父親忙碌卻喜悅的身影，我想起院子里又結(jié)滿了果實的青橘。

　　畢業(yè)后，我遠(yuǎn)離家鄉(xiāng)工作，父母雖然不舍卻也很支持。無論多忙，無論多遠(yuǎn)，每年國慶放假我都專程回家，想著家里的柿子紅了、 橘子青了，而父母也一天天老了。我曾作過一首《七律•歸家》，就是寫在這青橘飄香的季節(jié)回家探親的心情，詩前有一個小引：“辛卯年九月，歸家途中作。先，母親告余曰，家中橘猶青，柿已紅，正堪摘。”然后正詩寫道：“秋風(fēng)細(xì)雨客行路，車吼笛鳴人返時。雁陣悠悠游子意，萍衣蕩蕩母親慈。鄉(xiāng)音縈耳勿回首，柿艷橘青動旅思。往日歸途還記否，草薰聲攘影依稀。”詩不甚好，情卻極真。

　　父親故去后，我把母親接到了這個工作了十多年的小城。故鄉(xiāng)的老屋只能拜托旁鄰的五叔看管。五叔嫌橘樹礙事，拿刀砍掉了兩株。一次堂兄回去，隨手用手機(jī)拍了幾張照片發(fā)我，舊日庭院滿是荒草，那枯萎的橘樹簡直難以入目，在暮靄里似乎與記憶隔了無數(shù)光年。我以為這橘樹肯定難以存活了。前不久，母親回故鄉(xiāng)看望生病的外婆，回來告訴我，家里的青橘結(jié)了，雖不多卻個個都挺大的。我聽著，卻感覺有點酸澀和朦朧，朦朧的眼里現(xiàn)出了父親在橘樹下澆水補肥的身影，酸澀的味道隨記憶涌滿心腔。

　　剝開一只清香撲鼻的青橘，我輕輕將一瓣放入嘴里，那味道一如兒時般酸澀，陌生而又熟悉。熟悉的是那青澀的味道不曾改變，陌生的是那記憶里的美好時光再也難以重現(xiàn)。行走在酸澀而又熟悉的味蕾指引里，總會不禁想念起父親在橘樹旁忙碌的身影，溫暖又年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