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曠野,幾道雪亮的車燈突然同時打開,藏羚羊們被照射得目瞪口呆。“砰砰砰”,從車窗里射出一串串子彈,可憐的“高原精靈”來不及邁腿兒就成片哀嚎倒地??翌晨,被鮮血凝結如鐵的雪地里,到處亂扔著被剝了皮、砍了頭的藏羚羊尸骸——電影《可可西里》里這個橋段,讓我無數次臆想到黑夜中的深不可測。
昆侖山英靈
藏羚羊之于可可西里,猶如魚兒之于江河,云朵之于天空,莊稼之于土壤。當藏羚羊一次次被貪婪的盜獵者射殺剝皮,當大自然的族群生態規則和人的善心一次次受到極限挑戰,國家層面開始重拳出擊,1997年12月,可可西里升格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先后設立了5座保護站——位于G109國道沿線的不凍泉站、索南達杰站、五道梁站、沱沱河站,位于可可西里腹地的卓乃湖站。這5道關卡,扼住了各路盜獵者的喉嚨。
2017年7月7日,為世人關注的可可西里被正式列入世界自然遺產名錄,成為中國第12個、也是中國面積最大的世界自然遺產,同時作為三江源國家公園“一園三區“的一部分,走在了世界生態保護與建設的最前沿。
現在,常年出入可可西里的藏羚羊已上升到六七萬頭。青海可可西里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森林公安局副局長羅延海說,他們已有近10年沒聽到盜獵者的槍聲了。這是個令人欣喜的消息,是可可西里上空飄來的一朵最美麗祥云。
之前可不容這樣樂觀。20世紀90年代中期到2006年前后,數量曾達百萬的藏羚羊急劇減少,瀕臨滅絕,最少時僅有上萬頭。藏羚羊幽黑的眼睛,深井般折射出貪婪人性的暗角。
盜獵者之所以瘋狂獵殺藏羚羊,源于難見天日的罪惡交易。我從可可西里森林公安局陳列館看到這樣的資料:20世紀90年代末,在中國境外,1公斤藏羚羊生絨可賣到2000美元。用藏羚絨做成的“沙圖什”披肩,可以從一枚戒指中穿過,故又稱為“指環披肩”,最高可賣到5萬美元;而制作這樣一條披肩,需要五六頭藏羚羊付出生命代價。
那天上午,我們乘越野車離開格爾木市,沿G109國道向西南方向行駛。沿途望去,連天接地的原野、冰川、湖泊、灘涂、河流、山塬、土丘在眼前掠過,仿佛公路電影里在風中掠過的紛繁場景。行至海拔4768米高的昆侖山埡口,一尊4米高的索南達杰塑像赫然屹立,周圍經幡飄舞,颯颯作響,像是在善意提醒行人停停車。我們倦意立失,下車瞻仰。
塑像上的索南達杰英武剛健,他一手握步槍,一手抱小羚羊,雙目炯炯凝望遠方。1994年1月,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青海治多縣西部工委書記索南達杰帶巡山隊員抓獲了20名盜獵分子,繳獲7輛汽車和1800多張藏羚羊皮,押送至太陽湖附近時突遭盜獵者反抗,年僅40歲的索南達杰不幸中彈犧牲。四野空寂,荒草搖曳,我們將雪白的哈達系在這位環保衛士的塑像基座上,深深鞠躬。
高原好“奶爸”
翻過茫茫蒼蒼的昆侖山埡口,沿G109國道繼續南行。不多時,一座杏黃色藏羚羊鏤空雕塑出現在眼前。這里,就是著名的索南達杰保護站。
索南達杰保護站,承擔了救治可可西里地區野生動物的重要任務。這個救治中心2004年成立以來,先后救護了五六百只受傷或迷路的藏羚羊、黃羊、野牦牛、藏野驢、黑頸鵝、兔猻、獵隼、斑頭雁、馬麝、雪豹等野生動物。
年輕的巡山隊員達才,帶我們來到保護站后面的一塊大草甸。透過鐵絲欄,我看到30多米開外,有十三四頭藏羚羊在埋頭吃草。這是一群母羚羊和小羊羔,頭上看不到豎琴形狀的長犄角。它們四肢勻稱,蹄兒側扁而尖,尾巴較短。每頭藏羚羊的脖上都掛著個號牌兒。原來,它們都是被索南達杰保護站救助的“孤兒”。之前,它們或同母親走散,或被車子撞傷,或跌入山巖掉進沼澤,曾經深陷險境,奄奄一息。藏羚羊平時野生繁殖能力非常強,生性敏捷機警,奔跑可達八九十公里時速,但脆弱起來又如汪洋中的一葉孤舟。
達才是一位退休巡山隊員的兒子,精瘦,黧黑。他說,在可可西里的任何一個保護站,每個管護員都得學會當“奶爸”——先將奶瓶兒用開水消毒,將煮沸的牛奶倒進奶瓶里晾涼,再慢慢喂羊。“奶爸”們每隔一段時間會帶著藏羚羊去園子外奔跑一陣兒,也偶爾趕著它們穿過青藏鐵路的動物通道,為的是培養它們認識路徑、規避風險的能力。
近年來,由于再沒發現盜獵者的蹤影,藏羚羊和人有了更親密的接觸,就好像它們從沒受過傷害似的。巡山中,經常早上一覺醒來,就看見帳篷外有藏羚羊在“嘰嘰”叫喚,有的還調皮地將犄角兒伸進帳篷,想看看里面的人在干什么。清晨的陽光格外透亮,仿佛被高原湖水洗過似的,羊兒們黃褐色的絨毛在光照下猶如蒲公英般亮麗而夢幻。
猶如獅子老虎使深山老林生機勃勃,雄鷹百鳥使藍天活力盎然,魚類水生使大海江河更加靈動,藏羚羊和各種野生動物的存在,也讓可可西里洋溢無限生趣。加上藏族同胞根深蒂固的傳統文化如眾生平等、不殺生靈、保護自然等觀念,令管護員們始終將藏羚羊等野生動物視為高原奇珍,將其命運拴在自己的工作職責和良心上。
藍色“大產房”
每年6月上旬到8月下旬,中國西北部的藏羚羊族群,迎來一年中最活躍的時節。成千上萬頭雌羚羊從新疆阿爾金山、西藏羌塘和青海三江源等地逶迤而來,帶著自家雌仔,前往可可西里腹地卓乃湖和太陽湖、可可西里湖等水草豐茂的地方產仔兒。
這是一幅堪與非洲角馬大遷徙媲美的自然奇觀:天地清朗,陽光通透,空氣中散發出濕漉漉的青草味兒。雪后初霽的地平線上,雌羚羊遷徙大軍身披霞光,從不同的山塬、河谷、戈壁、草甸、溪流、林間涌出來,如潮水疊流,如黃沙涌動,如音符跳動,更如一條條黃褐色錦帶系向卓乃湖、太陽湖等藍色大產房。它們行云流水,前赴后繼,浩浩蕩蕩,連大地都要為之震動。在卓乃湖、太陽湖畔,產仔的雌羚羊不像往常那般矯健活潑,而是懶洋洋側臥在草地上,讓陽光暖暖撫摸自己的身軀。
產仔后,大多羚羊媽媽會帶幼仔離開卓乃湖、太陽湖原路返回,各回各家。有的則去往完全陌生的種群進行交配,相當于去另一個地方與異性約會,朗朗清風推送著它們的身軀。每年初春前后交配,雄羊間為爭奪配偶偶爾會上演一番決斗。藏羚羊每胎產一仔,代代單傳,如此完成一次物種鏈的繁衍。年年歲歲,生生不息,如江河行地,如日月經天。
車行不久,我們又在曲麻萊縣葉格鄉境內的雪山之下,看到十多頭藏野驢在湖畔草甸上徜徉。藏野驢也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跑動時四蹄兒疾閃,可以連續一小時跑到上百公里,褐色的鬃毛在風中飄舞,長長的耳朵有節奏地甩動,陽光在它們身后畫出得意的身影。
可可西里,蒙語為“青色的山梁”,被譽為“美麗的少女”。今天,可可西里的美麗如雨霽彩虹般愈加耀眼,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保護藏羚羊、保護野生動物的公益行列中。這是青藏高原一道激動人心的人文風景,閃現著鮮活的生命色彩。
在G109沿線,在楚瑪爾河畔,在通天河畔,在曲麻河畔,在所有藏羚羊可能經過的地方,都能看到一幅極具儀式感的畫面:當藏羚羊或其他野生動物款款行來,管護員和志愿者們都會舉起一塊紅色牌子,同時揮手提醒來往車輛停止行駛并禁止鳴笛。除了車輛,他們還要瞪大眼巡視周邊,看有沒有草原狼、棕熊、沙狐、烏鴉、野牛、流浪狗、禿鷲等躥出來襲擊藏羚羊。
那一刻,時間靜止,空間凝固,無垠的草甸、湖泊、戈壁、山塬乃至青藏鐵路“天橋”通道,都成了這群動物演員最廣闊最恣肆的舞臺。每個人都安安靜靜等候這些高原精靈在它們自己的家園上走過,大行注目禮,一如紀律嚴明的士兵列隊恭迎他們的將軍,內心澄澈如玉,赤子般的心性似初升的太陽緩緩升起。可可西里也因生命的承載有了更多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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