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意思截然相反的名字重疊在一個地域上,著實令人費解!
在老家靖州,號稱全縣屋脊的青靛山下就有那么一個地方,村部的牌匾和所有的官方文書都叫它“金江村”,前些年與另一個村合并后,名字更加豪華——金鑫村,字面上堆金疊銀;然而,民間叫法卻大相徑庭,大人小孩都稱其為“慪氣沖”。
那個名字相互打架的小山村,是我工作的起點,我在那里足足生活了一年。
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農業學大寨”運動仍熱潮不退,縣里每年都要組織大批干部到一個公社辦點示范,駐村指導“學大寨”工作,每個生產隊住1~2名干部,以大隊為單元成立工作組,由農村工作經驗豐富的科局級干部帶隊。1976年,縣委決定,當年畢業的大中專學生一律先參加為期一年的“農業學大寨工作隊”,接受基層工作鍛煉,然后視其表現再分配工作。此外,還選拔了十名優秀回鄉青年進入工作隊,我有幸成為其中之一。
那時對干部駐村要求相當嚴格,要固定住在農民家中,與社員同吃、同住、同勞動。我和工作組肖組長住金江第五生產隊,我住在一戶忠厚本分、勤勞儉樸的楊姓人家,戶主夫婦四十大幾,育有三個子女,大的和我年齡相仿,小的才五六歲。
金江,若論自然生態環境,的確名副其實。從青靛山脈深處茂密叢林下滲出的泉水匯到一起,形成一股股涓涓細流,流經金江村時,已變成一條蜿蜒曲折、清澈透明的小溪。雖然小溪流量不大,但由于流域內森林覆蓋率相當高,漫山遍野盡是青翠欲滴、遮天蔽日的茂林修竹,地下水源十分豐富,即便大旱季節,小溪照樣奔騰不息。
我住的第五生產隊坐落在小溪的拐彎處,十幾戶人家錯落有致地分布在河坎的緩坡上。遠處,青靛山脈連綿逶迤、蒼蒼茫茫,巔峰在流云中若隱若現,似若蓬萊;近前,穿村而過的小溪白練般漂浮在山谷之間,不安分的小魚逆流而上,時不時躍出水面,展示自己的靈性,河灣中三三兩兩的鵝鴨悠閑自得地戲水覓食,間或“嘎、嘎”的引頸高歌,一切都是那樣和諧優雅、自然天成。特別是秋高氣爽的夜晚,躺在溪邊的草坪上,數繁星點點,聽流水叮咚,觀樹影婆娑,任微風拂面,那種人與自然交融的愜意,直入心田,徜徉肺腑。
然而,那個年代的金江,流淌的不是財富和歡樂,浪花濺出的滿是貧困與苦澀。
由于山高坡陡,耕地少且地塊細碎貧瘠,加之森林茂密,光照不足,產出很低,再精耕細作畝產也就五、六百斤,交完法定的“愛國糧”,能分到社員戶頭的糧食已寥寥無幾,大多數家庭只能靠“瓜菜代”度過青黃不接的歲月,漫山遍野竹林下蓬蓬勃勃的竹筍就成為度荒的主糧?,F在的城里人將竹筍視為珍饈,既可口又環保還瘦身,應季吃幾餐皆嘖嘖稱道,但一日三餐竹筍當飯吃,十天半個月下來,板油都要刮掉幾層,用當地老百姓的話說“聞到筍味就打嘔”!
體面與尊嚴在饑餓與貧困面前是那么弱不禁風。生長在這樣一個世代填不飽肚子的地方,你說慪氣不慪氣?這或許就是“慪氣沖”地名的由來。
有一首民謠在那里不知流傳了多少代:
“有女莫嫁慪氣沖,
水難擔來米難舂,
五黃六月沒飯吃,
吃了幾多烏沙公(過了季節長得很高的竹筍)”。
那里的老百姓雖然清苦,但心地十分善良淳樸,“饑寒起盜心”在那里沒有市場,相互接濟幫襯成為山民共同維系的道德風尚和行為準則,哪怕米桶里只剩一升米,也要勻出半升接濟斷炊的鄰居。
我清楚記得,住進老楊家的第一個月,為了不怠慢我這個也正在長身體的“干部”,主婦每天兩餐(為節約每天只吃兩餐)煮的都是硬飯,懵懂的老三席間興高采烈,狼吞虎咽后討好地對我說:“劉干部來了家里有硬飯吃”。
然而,老楊夫婦的臉色一日比一日凝重,他們知道家底,沒有能力做到天天吃硬飯。
那是仲春的一個晚上,晚飯的結構發生了重大變化:在若明若暗的松膏火下,一只較大的碗里盛著硬飯,其他碗里裝的都是稀飯,老楊表情莊重地對我和全家人說:“劉干部是帶著糧票來的,不能跟著我們受苦,從今天晚飯開始,用小鼎罐給劉干部煮硬飯,我們家里人吃稀飯” 。毫無思想準備的我,被東家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說:“絕對不能這樣,我要在家里住一年,大家有鹽同咸、無鹽同淡,你們不能把我當客人。”
雙方各講各的道理,誰也說服不了對方,那碗硬飯擺在桌上誰也沒動,老三那垂涎欲滴的眼神讓我至今記憶猶新。
山里人發起犟來,牛都拉不回。第二天,女主人將前晚那碗硬飯熬成了稀飯,依舊用小鼎罐專門給我煮了硬飯。
僵持了大約一周,我只得使出殺手锏:“老楊,我明天搬去肖組長住戶家吃住,在那里能夠同甘共苦。”
老楊夫婦終于妥協。
我將自己當成家庭的一員,在老楊家里生活了整整一年,深深體會到了農村的困苦,農民的善良,為日后的三農工作奠定了民本情懷。
由于在學大寨工作隊的突出表現,我被錄用為國家干部。受益于組織的培養和同事的幫襯,工作的地方由鄉而縣、縣而市、市而省,與“慪氣沖”那方貧瘠的土地,那群善良的農民漸行漸遠,生活之舟最終停泊在湘江之濱的岳麓山下。
斗轉星移,滄海桑田。
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拂三湘大地,廣袤農村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世代與貧困相伴的農民和著時代節拍同步邁入了小康社會,縣里的領導多次告訴我,“慪氣沖”里的人再也不用慪氣了,他們早已過上豐衣足食的生活,“慪氣沖”的地名也漸漸淡去,被含金量極高的“金鑫村”取代。
百聞不如一見。我決計回到那里,去看看那些曾給我溫暖和力量的父老鄉親,去撿拾那些零零碎碎的記憶。
村子原來與外界連通的是一條溯溪而上的羊腸小道,兩旁的樹木地密密匝匝,籠罩著幾分陰森,行走在路上,偶有一兩只驚鳥從樹叢間“噗”地飛出,心跳便驟然加快?,F在,進山小道被水泥、柏油鋪面的公路取代,汽車可以開到每個自然村落,村民們前些年就告別了肩挑背馱的歷史。我們乘車沿著彎彎曲曲的柏油路盤旋而上,一直開到海拔最高的自然村落,站上村前的觀景平臺,駐足瞭望,藍天如洗,青山似黛,白霧在林木間時聚時散,修竹隨著風的搖曳恭謙地向人們叩首致意,好一幅水墨丹青!
村旁的小臺地上,搭建了一個簡易的木屋,一位漂亮的苗家姑娘滿臉堆笑,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在搞帶貨直播,木屋里擺滿了高山大米、放養土雞、農家米酒、野生蘑菇、道地藥材、筍干薯片等土特產品,一會兒工夫,就生成了幾宗訂單。
年輕的支部書記告訴我,過去拿著金飯碗討飯吃,守著綠水青山過苦日子,您說慪氣不慪氣!現在,他們找到了綠水青山通往金山銀山的路子,將村里一萬多畝竹林承包給一家上市公司經營管理,多的農戶每年林地流轉收入就有兩三萬元。村里還成立了專業合作社,引進能人帶領老百姓發展林下種養業,大棚內,從城里請來的專家手把手向農民傳授技藝,金貴的金錢蓮長勢喜人;竹林里,成群的土雞在追逐逗鬧,用利爪翻刨枯枝落葉,尋找美味佳肴。走進村中,只見幾位壯實的漢子忙得汗流滿面,他們正在將閑置的房屋改造成民宿,利用得天獨厚的生態環境吸引城里人來觀光游樂、休閑養生。他們費盡了心思鼓足了勁,要使城里人鼓鼓的錢包癟下來。
“現在,我們這里的空氣都能賣錢了!”坐在屋前曬太陽的老人話語里滿是自豪。
“抓緊時間到您的住戶家里看看吧。”支部書記看出了我的迫不及待。
雖然相隔了四十四年,我還是在十幾幢木屋中準確無誤地找到了住戶的房子。
然而,看到眼前的景象,我的心“咯噔”下沉:那棟四排三間的木屋在四十多年風雨浸蝕下,更顯斑駁老舊,門前原本被頑童滾爬得光溜溜的廊沿長滿了青苔,大門上的鐵鎖已經銹跡斑斑,房屋四周雜草叢生。
曾經給我溫暖的木屋何以如此破落!
精明的支書看出了我的心思:“二老已去世多年,三個子女先后離開了農村,先是到縣城一邊陪孩子讀書一邊打工,后來都在城里買房安家就業,老屋變成了鄉愁的象征和記憶。”
“這個村寨十六戶人家,常年家里有人的只有兩戶了。”陪同的村干部補充道。
是啊,農村在發生質的嬗變。這貌似破舊的木屋、冷清的村落揭示著農村演變發展的規律——隨著城鄉加速深度融合,部分村民將變成市民,一些村莊的衰敗甚至消亡將成為必然。
我回村上的消息傳得很快,住在山那邊的時任支部書記盡管年事已高且重病在身,硬是坐著侄兒的摩托車來到村部,要見我一面。我們各自伸出飽經風霜的手臂,將對方緊緊相擁,淚珠在眼眶里涌動。
時光催人老。當年風風火火的漢子變得溝壑滿面、步履蹣跚,我也從青春年少走到遲暮。
遲暮歸來,物已滄桑,人亦滄桑!
(作者系湖南省人大農業與農村委員會原主任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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