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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子與石頭，如同魚兒與水、禾苗與土、樹木與根的關(guān)系，假如沒有石頭，村子就不存在。

　　我在村里行走，腳踏的是石頭，手摸的是石頭，眼觀的亦是石頭。一堵堵房墻映入眼簾，這房墻上的條石來之不易。堅硬如鐵的巖石被先祖?zhèn)兺ㄟ^炮炸、錘打等方法，分解成一塊塊大大小小的毛石。然后請手藝精湛的石工師傅精心打磨和鏨紋，制成大小不一、或方或長的石塊。房墻上的石塊一般有三層。墻縫用石灰漿填充，如一條條雪溝。那石塊對比房墻上的青磚，顯得尤為厚重大氣。

　　村子多是石塊與青磚筑起的房子。房上有封火墻，四角獸頭高昂。屋檐下多處有彩繪，歷經(jīng)百年，依然色澤鮮艷，斑斕絢麗。房門多是八字槽門。門石柱立于大門兩邊，像兩位把門將軍。門石梁為長方形，壓于門石柱之上。門梁之上，鑲嵌著石匾門額。那石匾四周，鐫刻著線條柔美的花紋及栩栩如生的圖畫，中間鐫刻著“上善若水”“厚德載物”“備致嘉祥”之類的文字。槽門凹入的空間，供人們納涼避雨，還寓意著納四方財氣之意。

　　村子的西頭一處處院墻殘垣斷壁，讓我想起兒時看到的菜園院子。那時候院子基本完整。院內(nèi)除種菜外，還種有杏樹、桃樹、李樹和梨樹。春風(fēng)拂來，紅的桃杏花瓣和白的梨李花瓣，如婚禮場上飄揚的多彩碎花，紛紛落在院墻上，將院墻打扮得分外妖嬈。院子主人喜歡在院墻腳下種扁豆和絲瓜。一開始，扁豆和絲瓜藤蔓像一張綠網(wǎng)撒在院墻上。隨著藤蔓的生長，院墻漸漸變成綠墻。夏秋之季，一串串扁豆像風(fēng)舞的鈴鐺，一條條絲瓜像肥胖的綠蛇。院墻到底多大年齡，村里老人也說不準(zhǔn)，只是稱院墻為老院墻。說上去院墻確實老了，石頭脫落，院墻或裂縫或穿洞，就像老人一樣難免掉落牙齒，露出豁口。遇上院內(nèi)果子熟了，院外的孩童嘴饞，禁不住將小洞弄成大洞，從洞里鉆進(jìn)去摘果子。

　　在村里行走，不難見到一堵堵石頭岸墻。岸墻主要作用是攔隔水土。塆里老石匠說，砌岸墻最考驗石匠手藝。好的岸墻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不缺落一石，不好的岸墻不要多年就會垮塌。好的岸墻要過兩關(guān)：水土脹。遇上雨季，雨水不斷滲進(jìn)土里，土像發(fā)酵的面團(tuán)，鼓脹起來，形成一股力量，推搡岸石。如果岸石不夠“團(tuán)結(jié)”，阻擋不力，就會被水土摧垮。樹根穿。岸上生長著樹木。樹根像蛇一樣，見縫就鉆，有的還鉆到岸墻外，生出一株株小樹。樹根穿松的岸墻，遇上雨季，雨水滲進(jìn)水里，又沿著樹根，從石縫里流出來，看上去，岸墻上像噴涌的山泉。天長日久，水洗土摧，如果岸墻砌得不牢就會逐漸坍塌。如今見到的，有久經(jīng)歲月風(fēng)霜的好岸墻，不懼水洗土摧和樹根穿透，當(dāng)然也有岸垮塌后經(jīng)人修復(fù)用水泥漿砌的。

　　村里大部分人家的門前用石頭鋪就。雨季，門前泥土經(jīng)牛踏豬踩，狗跑貓?zhí)兂蓙y泥。人踏泥進(jìn)屋，鞋上沾泥，便即刻換鞋。狗從門前亂泥上跑進(jìn)屋，滿腳是泥，泥印在堂屋畫出一朵朵梅花;貓從門前亂路上跳進(jìn)屋，又從地上跳到椅上、桌上、床上，腳帶泥水，把一處處弄臟。因此，人們都要用石塊硬化門前。鋪下的石頭大小不一，形狀各異。門前鋪石不用漿砌，冬季石縫被塵土填沒。到了春季，一株株小草從石縫間像一條條蚯蚓伸出頭，幾經(jīng)春風(fēng)春雨，漸漸長成綠茸茸的草，給一塊塊石頭鑲上綠邊，如同一道道綠籬笆圍一個個小菜園子。

　　村里鄰里路也是石鋪的。鄰里路是鄰里和諧的紐帶，說不清是哪一代，兩家主人爭著鋪路石。鋪設(shè)的路石一塊接著一塊，看上去，像孩子在池塘打出的一串水漂。春夏季，路石邊長出草木，如果從高處往下看，路像公園里的林蔭道。有的草木瘋長，將路石遮擋，見此鄰里戶主人會爭著將路草木割除，露出路石。

　　村內(nèi)有坡路，這樣的路雨季難行。對此，村里一代代當(dāng)家人組織力量興建、修整石臺階。挑選較大或正方形、或長方形的石塊作材料，一級接一級，沿坡而砌。石臺階兩邊長滿草木，春夏季石臺階里面躲有蟾蜍、青蛙、蛇等。雨后的傍晚，常見到青蛙跳石級。青蛙像頑皮的小孩一樣，跳一級，玩耍一會兒。小貓見此，匆匆跳來，驚嚇得青蛙立即蹦向石級旁草叢里。

　　村子是石頭壘起來的，水井自然也離不開石頭。那井口如扣著的一塊石環(huán)，那井似乎是從石板上鑿下去的。石環(huán)被井水洗刷得晶瑩透亮，看上去像熠熠生輝的玉器。塆與井之間有座山坡，山坡像位駝背老人，一手提著塆，一手提著井;從村通往井的石鋪小路，像一條青帶，一頭系著井，一頭系著塆。井路上石塊被雪雨磨擦得無棱無角、光滑如鏡。有的石塊被磨損得裂跡道道、大坑小窟。春日，從石縫小草叢中，常常鉆出一兩條蚯蚓，在路石上慢慢爬行。路兩邊長滿了樹木。到了秋季，路上常常飄落層層秋葉，像鋪了紅色地毯似的，將路石淹沒。腳踩在秋葉上面，發(fā)出“嘰嘰嘰”秋蟲般的叫聲。冬季，路石結(jié)了冰，像是給石塊鑲嵌了一層玻璃。人挑水踏著這樣的石塊，時時有摔倒的危險。對此，村里好人主動給路石破冰。枯水季節(jié)，挑水的人起得更早。一擔(dān)水挑進(jìn)屋，兩桶水盡是月光。

　　隨著歲月流逝，村民大都走向城市，一段時間內(nèi)，村里一處處石頭變得有些孤寂落寞了。村里砌岸建房、鋪路架橋多是用鋼筋水泥，村民與石頭似乎沒有往日那樣親密。

　　然而，村民與石頭血肉相連，相依為命，世代如此。石頭如陳釀老酒，村民過去為這老酒，勞累過、傷心過、享受過、歡樂過，都刻骨銘心地記住了。

　　50后、60后的老年人，回到村里尋找他們曾經(jīng)趕牛拉過的石磙、親手推過的石磨，踏過的石碓和扛過的石頭;走進(jìn)村巷，尋找他們搬過、坐過、躺過的一塊塊石頭;走下池塘，尋找他們磨過鐮刀的石頭。70后、80后中年人，他們回到家鄉(xiāng)，走進(jìn)村巷，尋找他們曾經(jīng)在石板上雕刻的棋盤及文字，當(dāng)過課桌、課椅的石頭。在城里長大的90后、00后年輕人，他們回到家鄉(xiāng)，對家鄉(xiāng)古建筑、古石器、古文物十分好奇。看到那雕刻有“厚德載物”“備致嘉祥”等文字的石匾門額，便用手機(jī)不停地拍照;見到村頭碩大的碾盤托著碾砣，他們走上前摸了又摸，讓在場長輩講述當(dāng)年碾米、碾麥的故事。

　　2016年，椿樹店村成為第四批公布的國家級古村落，村組干部及群眾都明白：振興鄉(xiāng)村，文化先行，要保得往古跡，留得住鄉(xiāng)愁。

　　于是，本著修舊如舊的原則，村里對古建筑及相關(guān)文物進(jìn)行保護(hù)性修繕。對八字槽門中的石柱、石梁上石刻花紋圖像及屋檐下戲文彩繪進(jìn)行全面清洗保潔，讓其更加鮮明、更加絢麗。徽式房屋上封火墻及四角獸頭進(jìn)行保護(hù)性修整。村頭那座刻有“文字千古遠(yuǎn)，詩書萬代傳”白石“字塚”，殘缺處得以修復(fù);給碾盤、碾砣裝置碾框、碾芯、碾棍等，還修建了圍欄;給碓頭裝置了木柄，放于碓臼之上，讓人能現(xiàn)場體驗;給老井“修面整容”，剔除雜草，消去青苔，修補井面，扣上井蓋，砌上圍欄。讓石磨、石磙與風(fēng)簸、木犁、紡車、織布機(jī)等一道走進(jìn)村史館。

　　同時，村里基礎(chǔ)設(shè)施也好起來了。修建通組水泥路，或石鋪、或水泥硬化便民小道;鎮(zhèn)里新建了大型自來水廠，家家戶戶“屋外靈蛇埋安睡，屋里玉龍引水來”，村民吃上了放心的衛(wèi)生水;村莊安裝了路燈，村民夜行像城里人一樣，不需用手電筒;修整了門前塘，還了一塘清水，養(yǎng)了一塘好魚;修建了停車場及村民活動場所。籌劃明年利用惠農(nóng)項目資金，改造農(nóng)田，做到“田連成片，路修成線，土壤肥沃，自流灌溉，機(jī)械耕作，自然生態(tài)”。

　　如今，石頭壘起的村子，古跡琳瑯滿目，石頭古韻流香，處處生機(jī)勃然，欣欣向榮。回鄉(xiāng)的人愈來愈多，他們在家鄉(xiāng)頌古話新，品味鄉(xiāng)愁。 

　　(作者系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