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我懷揣一顆同樣流火的心造訪有“南方大寨”之稱的湖南省慈利縣長峪鋪。
長峪鋪隱藏在武陵山脈的深處。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連綿的群山間砍出了一條深谷,發(fā)源于湖北鶴峰的溇江彎彎曲曲逶迤于谷底,崇山、幽谷、清流凸顯出的美,帶著古樸、原始的野性。
溇江原本是一條咆哮的河流,從千溝萬壑擠出的涌泉匯集在一起便失去了水的柔性,似脫韁野馬般在崇山峻嶺間左沖右突,以亙古的堅韌將兩岸削成了懸崖峭壁。上世紀七十年代,為造福兩岸人民,縣里在溇江下游攔河筑壩,發(fā)電灌溉,江面變得沉靜舒緩,徐徐的輕風從粼粼的江面泛起,給酷暑送來了幾絲涼爽。
那條從慈利縣城到長峪鋪的公路,沿著江的彎彎曲曲掛在懸崖峭壁間。我坐在越野車副駕駛位上,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連眼都不敢眨。正當我膽戰(zhàn)心驚不能自抑時,對岸山坡上“南方大寨歡迎您”的大幅標牌赫然迸入眼簾,坡陡道彎帶來的驚魂未定即刻被拋到腦后,興奮之情油然而生,此行目的地——長峪鋪到了。
踏上長峪鋪的土地,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幅山清水秀、物阜民豐的美麗畫卷。
一座座造型別致的小洋樓掩映在青翠之中,特別養(yǎng)眼。農(nóng)家庭院內(nèi)的紫薇有的大紅,有的深紫,迎著烈日在風中搖曳,比賽式的競相綻放。廊檐下坐著三三兩兩的老媼,她們在悠閑自得地拉著家常。
“進屋坐坐,喝杯茶,歇歇涼”,不同的人家,不同的面孔,展露出相同的笑容,發(fā)出相同的邀請,誠摯而得體。
放眼四周,與鱗次櫛比的房舍相映襯的是層層疊疊的梯土。梯土依山就勢而造,梯面大小不等,砌梯的石塊也形狀各異,但線條明快、張弛有度,經(jīng)幾十年的風雨洗刷依然堅固結(jié)實,足見當年工匠技藝之精巧。梯土里的玉米莖稈粗壯、棒大籽滿,開始泛黃的葉片在山風吹拂下謙虛地彎腰躬身,仿佛向路人叩首致意;綠油油的大豆已“身懷六甲”,每瓣豆莢都鼓鼓脹脹的,莊稼地里點綴的紫薇、金桂和秋菊,為詩意般的田野增添了別樣的色彩斑斕。
“您眼前看到的是長峪鋪的今生,它的前世可是鳥都不拉屎的地方啊!”同行的吳女士生在長峪鋪,不禁感慨萬千,臉色一下變得凝重。她將舊時婦孺皆知的順口溜一字不漏背給我們聽:
“長峪鋪,窮山峪,瘦坡爛地干溪溝。十年九旱白忙活,龍虎天坑淚長流。養(yǎng)女莫嫁長峪鋪,苞谷蕃薯野菜粥。苦風凄雨花家凸,上坡下嶺代代苦。”
長峪鋪。峪者,山谷也;長峪,即長長的山谷。可這條長長的山谷啊,偏偏長在典型的喀斯特地貌上,地表土少泥貧,地下溶洞密布陰河縱橫,留不住水土,長不出莊稼,峪頭到峪尾,除了石頭還是石頭,從石頭縫里艱難長出的樹木,雖與其他生靈一樣吸吮著大自然的精華,但經(jīng)過上百年的歲月哺育,也只能是永遠長不大的“光頭強”。然而,就在這片連草木都難以生長的石漠地上,有一群人艱難、無奈而又頑強地生存繁衍,一代接著一代,生生不息,他們擺脫不了惡劣自然環(huán)境帶來的艱辛和貧困。
“江山代有才人出”,每個時代都會誕生向命運挑戰(zhàn)的人!在“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精神指引下,黃炳秀——這個寫入湖湘建設(shè)史的巾幗英雄,勇毅登上了長峪鋪的歷史舞臺,帶領(lǐng)祖祖輩輩艱難生活在這方貧瘠土地上的人們,演繹了一場戰(zhàn)天斗地、驚天動地、改天換地的時代大劇。
時光回溯到五十多年前,時任長峪鋪大隊黨支部書記、年僅26歲的黃炳秀在省“貧代會”上聽了大寨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事跡介紹,興奮不已,徹夜未眠,她決心和鄉(xiāng)親們一起掙脫世代“傳承”的窮苦命運的羈絆。她從省里回來后立馬召開黨支部會議,言之鏘鏘地提出:“大寨能干的,長峪鋪同樣能干!”隨后,組織帶領(lǐng)群眾劈石造地,治山治土治水,進行了長達10多年的改天換地持久戰(zhàn)。
改造干溪溝、開墾花家凸、造地犀牛坡……鋼釬一寸寸短下去,梯田一片片長出來,每一塊能搬動的石頭都用來砌墈固土,每一寸能利用的土壤都用來種莊稼。10多年下來,他們炸掉了大小6000多個巖凸,搬走了17萬多方巖石,修建了兩座水庫及13000米長的引水渠,開挖了40多口山塘,填塞了58個天坑,壘砌了300多條共50多公里長的巖墈,挑來了20多萬方“客土”,開出了2000多畝梯地,將跑土、跑水、跑肥的“三跑地”改造成了保土、保水、保肥的“三保地”,在近4000米長的干溪溝上搭拱橋造耕地,“上面種地,下面跑水,打起仗來做戰(zhàn)備”,形成了今天的豐產(chǎn)小平原。
長峪鋪人的艱苦奮斗結(jié)出了豐碩成果,山河面貌煥然一新,他們的做法和成就得到《紅旗》等主流媒體的廣泛宣傳,黃炳秀書記當選為黨的十大代表和十屆中央候補委員,受到毛主席的親切接見,“南方大寨”聲名鵲起。
村史館里,一幀幀泛黃的圖片、一段段感人的文字像磁鐵般吸住了我的目光:
——女子手握鋼釬,男人揮舞鐵錘,汗水在頭上蒸騰,浸透了衣衫,手上的老繭和震裂的傷口依稀可辨;
——粗粗的杠子中間懸掛著沉甸甸的石頭,杠子壓彎了,抬杠走在最前面的黃書記卻步履穩(wěn)健,腰身筆挺,臉上寫滿了堅毅;
——男人撬巖,女人抬石,小孩搬土,老人夯地,還有前來支援長峪鋪戰(zhàn)天斗地的機關(guān)干部、公社社員和駐地解放軍,人聲鼎沸,氣壯山河……
它們在無聲述說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
“轟隆隆”,幾十年前開山炸石的炮聲穿越時空傳進我的耳膜,夯土的號子依舊那么清晰嘹亮,圖片中有名的、無名的英雄們在黃書記的帶領(lǐng)下走進我的眼簾,一個個精神抖擻、意氣風發(fā)。
離開村史館,我們來到一個叫“龍虎天坑”的坑口。我下到天坑與陰溝相連的平臺,朝深不可測的坑中扔下一個石頭,石頭碰撞坑壁的回音響了好一陣,呼呼的冷風從天坑深處撲面而來。吳女士告訴我,全村這樣的天坑有大幾十個,其它的都填平覆土變成了莊稼地,唯獨留下這個作為艱苦奮斗精神的實物載體,坑壁上“人定勝天”的石刻清晰如昨,印證了當年的金戈鐵馬。
在慈利縣城,我拜見了仰慕已久的黃炳秀書記。
黃老已80多歲高齡,時光的刻刀在她臉上留下了或深或淺的溝壑,當年的颯爽英姿已慢慢還給了不老的年輪,但依舊精神矍鑠,思維敏銳,舉手投足完全沒有耄耋老人的滯緩,她那紋絲不亂的頭發(fā)和清清爽爽的衣著,襯托出老人對生活的摯愛,歲月的行囊里裝載著滿滿的精氣神。
“黃老,能說說當年愚公移山的故事嗎?”我想引出長峪鋪炸山造田的話題。
“都過去幾十年了,已經(jīng)變成了歷史,”黃老謙虛地擺了擺手。
“沒有您們過去的艱苦奮斗,哪來今天的水旱無憂?遇到當年那樣的大旱,不知有多少人要討米度日!”
顯然,“艱苦奮斗”是黃老精神殿堂的支柱,她右手高高舉起往下一劈,用略帶沙啞的聲音說道:“幸福生活是奮斗出來的!現(xiàn)在國家強大了,老百姓富裕了,但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精神永遠不能丟!”
黃老還告訴我,當年她和長峪鋪人民移山造地是苦干,不是蠻干,他們懂得尊重科學(xué),按規(guī)律辦事。因為喀斯特地貌保水性能差,長峪鋪人就植樹造林,涵養(yǎng)水源,修水庫筑塘壩,蓄水保水,下決心調(diào)整種植結(jié)構(gòu),改水稻為旱糧,縣里更是將“旱地作物研究所”搬到了長峪鋪,她牽頭組織科技人員和種糧能手研究試驗,探索總結(jié)出旱糧“兩季三熟”栽培模式,大幅度提高了耕地產(chǎn)出率,其做法得到原國家農(nóng)業(yè)部的充分肯定并在全縣推廣,使慈利成為全省旱糧生產(chǎn)第一縣。
第二天清晨,我在曙光初現(xiàn)中獨自爬上了花家凸。昔日漫山頑石的花家凸早已變成了層層梯田,水肥一體的灌溉設(shè)施通到了山頂,梯田里果樹長勢正旺,果樹下當季作物蓬蓬勃勃。站在山頂環(huán)顧四周,長峪鋪的農(nóng)舍、田疇盡收眼底,藍天如洗,青山似黛,白墻灰瓦,稻熟谷黃,水泥瀝青路通到了每個自然村落,早起的人家已經(jīng)升起了裊裊炊煙,一幅絕美的“富春山居圖”啊!
趕早過來陪我的村支書興奮地說:“通過幾十年艱苦奮斗,長峪鋪的面貌已經(jīng)徹底改變,不僅甩掉了貧窮落后的帽子,還成了遠近聞名的富裕村;更為重要的是,培育鑄就了‘自力更生,艱苦奮斗,團結(jié)務(wù)實,開拓創(chuàng)新’的長峪鋪精神,這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是鄉(xiāng)村振興的軟實力!”
(作者系湖南省人大農(nóng)業(yè)與農(nóng)村委員會原主任委員)
互聯(lián)網(wǎng)新聞信息服務(wù)許可證10120170062
京公網(wǎng)安備 11010802021749號 京ICP備14010675號-1
中國農(nóng)村雜志社唯一官網(wǎng) 版權(quán)所有 仿冒必究 轉(zhuǎn)載請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