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無垠的田野上,有幾頭水牛饒有興味地吃著新鮮的青草,偶爾有一群麻雀飛過來,肆無忌憚地落在水牛寬廣的背上,閑散地啄食不時泛起的蟲子……自打記事起,我家門前就有這樣一幅圖景,讓我深感有水牛的存在,才是名副其實的鄉村。
兒時,每天我放學后都有一堂“必修課”—— 祖父或祖母從我肩頭接過書包的同時,會順便遞給我一根牛繩,意味著我得完成每日里放牛的任務。
放牛其實是一件有意思,但也沒意思的事情。說有意思,是因為可以直接把牛牽到一處相對寬闊的山坡上,任其隨意吃草,而我和小伙伴們則三五成群,要么躺在草地上聊天,要么一只手把一條腿提起,玩“斗雞”游戲。尤其在夏天,我還可以把牛帶到門前的小河邊,牛在河坡上吃草,孩子們則在小河里游泳,有時也順便捉魚、摸蟹、撈蝦,別提多愜意了。
至于放牛為何沒意思,那是因為在莊稼成熟期,若在田埂上放牛,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盡力讓牛只吃青草,不碰莊稼。否則自家莊稼受損也好、鄰居家的莊稼被糟蹋也罷,回到家里必定讓大人罵得狗血淋頭,連好好吃晚飯的心情也沒有。
說實話,我與家里的那頭水牛是有感情的,我們配合默契,它也很懂我的心情,有時從河里上來往家走,縱然騎在它身上不拉牛繩,它也會乖乖地向著家的方向邁進。然而對于父親來說,他對牛的心情一定是復雜的。
父親那時還沒有成為正式的人民教師,只是學校的一名代課老師。因此彼時的農民身份,決定了他必須干農活,必須在與牛的通力合作下,將一畝畝稻田翻作到位。然而他又是一名老師,必須時刻不忘課堂上給孩子們講些什么。于是父親一邊在水田里吆喝牛,一邊還要時常在腦海里重溫“白日依山盡”這樣的詩句,確保屆時不出“教學事故”。
有時,遇到牛不聽話——該直行時不直行、該拐彎時不拐彎,父親更是急得抓耳撓腮,畢竟時間不等人,他得準時趕到村小學講課。于是,課堂里常常會出現這樣的場景,父親在講臺上苦口婆心、抑揚頓挫時,猛一低頭,竟發現犁田時卷起的褲管都還沒有放下來,甚至還有一只瓢蟲在鞋面上靜立。
要說對牛有真感情,最不吝將其視為重要家庭成員的人,應該是我的祖父。清早,他總是第一時間將牛牽出屋子,成為我們村最先趕早的放牛人。有時我放牛回來,一旦發現牛未完全吃飽,祖父也會及時加料。夏天時,天氣炎熱,鄉下蚊子多,祖父會專門在牛身邊燃起艾草;冬天時,牛棚寒冷,他也會特地在牛身上覆蓋一層厚厚的稻草。祖父沒有僅僅把牛當作生產工具,而是將心比心,認為牛是家人,也是恩人。當然,牛對祖父也是有感情的,有時牛使性子,不聽家人的話,但凡祖父現身,它必定規規矩矩、老老實實、服服帖帖。
隨著我漸漸長大,放學后放牛的日子終于結束了,一方面是我讀寄宿高中,一個月只有一次回家的機會;另一方面,則是鄉村已經開始大規模使用農業機械作業,水牛越來越無用武之地。有次回家,我左顧右盼,四處巡脧,卻未發現家里的水牛。直到跑去問祖父,才從他絮絮叨叨的言語中知道答案,原來父親擅自作主,將牛拉到集市上賣了。祖父邊說邊無力地敲打著終年不離身的大長竹竿煙袋,眼神黯淡。牛賣了,在祖父心中,這如同家人遠去。
漫步田野,再也看不到熟悉的水牛身影,也不復有孩童放牛的場景。毋庸置疑,今天的鄉村美如畫。尤其隨著農業機械化、信息化、智能化步伐的加快,許多需要親力親為的農活,也能被機器所取代。但無論如何于我而言,揮之不去的鄉愁,就是渴望能再次見到水牛,能在田埂上倒退著腳步放牛,一邊監督牛、不讓牛吃莊稼,一邊大聲誦讀老師布置的文言詩句……
(作者單位:湖北省荊門市委黨校)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10120170062
京公網安備 11010802021749號 京ICP備14010675號-1
中國農村雜志社唯一官網 版權所有 仿冒必究 轉載請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