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叫龍埂的小山村位于皖南靠近江西的一個山區里。村子不大,六七十戶人家,青磚黛瓦,徽風徽韻,祖祖輩輩一直延續著的傳統的農耕生活,平平淡淡走過了許多年。十九歲之前,我的生活就像村前的清水溪,從秋流到冬,又從春流到夏,波瀾不驚。在一個溪水盈滿河床的季節,我考上了大學,然后順著溪水的流向走到了外面的世界。也像溪水一樣,流走了就沒再回頭。在父母搬到省城和我一起居住以后,這些年我已好久沒回去了。龍埂,漸漸地成為了一種記憶。
接到兒時伙伴九斤的電話,我覺得有必要回去一趟。除了故鄉情結,還有一樁使命,九斤叫我寫一篇《龍埂賦》。我在電話中笑,近年來寫賦雖然是一種時髦,但基本上都是為一座城市,或是為一個行業、一處風景名勝在寫,哪有為一個小山村寫賦的?九斤說,龍埂就是風景名勝啊!拗不過,只得遵命,誰叫我和九斤是發小呢。
回鄉的路總是比思念要長。當我的視線早早地纏上那棵古銀杏時,九斤的喊聲也適時地攀上樹梢牽引著我。這棵古銀杏樹有些年歲了,距離龍埂村雖有一段距離,但每一個返回鄉里的人總是把它當作一道門檻,走近它就等于到了家。盡管好些年沒見,但給我的感覺依舊是那么蒼翠,那么挺拔,那么深沉,如同一部村史,根植在故鄉的土地上。與以前不同的是,銀杏的根部圍起了一道護欄,像是龍頭山的螢石壘砌而成,簡單的造型,自然成趣。銀杏的旁邊,同樣是用螢石砌成一塊石碑,上面鐫刻著這棵古銀杏的簡介,魏碑字體,淡淡的綠顏和銀杏風貌和諧相融。而在樹的對面則是一塊巨大的螢石倚路而立,極具象形的三個大字“龍埂村”狂草其中。
我說,村子還有一段路呢,怎么在這兒就豎起了標識?九斤說,現在的龍埂是一座美麗的莊園,林帶、池塘、田園、溪水都是她的組成部分,我們的規劃范圍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九斤把手一揮,像個設計師。我知道,九斤是村主任,說話有分量,不是隨隨便便的。于是,便懷著好奇跟著他向村子走去。
過去的土埂已悄然變成了水泥路,雖不寬,卻清雅幽靜。路兩旁清一色的香樟樹,估計是同一時間栽的,所以如刀裁般整齊。這個時節正是百花吐艷的時候,香樟的芬芳流淌在空氣里,蓋過了路外苗圃里的花卉,以及隔壁池塘里的清荷。隔著樟樹,我看到一片片的苗圃,一片片的葡萄園。苗圃里的樹種我多數認得,我不知道省城各大公園以及路邊廣場上那些金桂銀桂、楨楠紫楠、白玉蘭廣玉蘭是不是購自這里?還有許多的樹種我叫不出名字,似曾相識,感覺很是珍貴。葡萄園則是統一的架構,整整齊齊的葡萄架,青青綠綠的葡萄藤,連地埂也是筆直有序,像是精心設計好的。
來到村頭那口塘,忽地覺得走錯了地方。只見近似橢圓的塘埂全用碎螢石鋪成鵝腸般的花斑道,曲曲幽幽,凸凸凹凹。這些碎螢石我太熟悉了,村后龍頭山上到處都是,怎么突然間全部墊到這里來了?不過真是恰到好處,鑲嵌在這里確實比散落在山上實用。塘埂邊的垂柳環塘而立,間隔適宜。不知道是不是因了這龍脈養分,這些垂柳煙色氤氳,婀娜婆娑,極盡風情傾向塘面。清清的塘水倒映著柳條,影影綽綽,有一絲動漫的味道。順著柳絲晃動的波紋,沉在水底的白云飄過塘心的小島,幾只鷺鳥悠閑棲息其上。見此情景,我亦想坐在柳樹下的石凳上,享受與鷺鳥一般的愜意。
我問九斤,這塘里原先的水花生哪里去了?滿塘的污水哪里去了?塘埂上遍布的荊棘哪里去了?九斤笑,治理啊,這幾年我們趁著建設美麗鄉村的機會,花大力氣改水改廁、治亂治污,不僅全村用上了自來水,而且統一建造了標準化的廁所,雨水污水分流,野塘清淤美化,讓鄉村老百姓的生活也像城里人那樣,有個好環境,健康,舒適。
我驚詫。我以為建設美麗鄉村只是一個目標,還需要一個過程,特別是在山區和邊遠地區,沒想到我的故鄉早已繪制了藍圖,而且成為現實。
九斤問我,你還記得這口塘叫什么名字嗎?我一愣,還真記不得。我疑惑地說,這塘好像沒有名字吧?九斤說,沒錯,以前是沒有名字,不過現在有名字了。你看——
我順著他的指向,果然看到一塊扁螢石上寫著:柳煙塘。我說,現在起的?九斤說,是的。過去農村貧窮落后,這些和我們生活了祖祖輩輩的自然環境有許多就像窮人家的孩子一樣,沒有一個正正規規的名字。現在我們生活好了,所有的東西都該名正言順了,我們要賦予生態環境一種人文情懷。我忽然想起柳永的詩句:“池塘淺蘸煙蕪,簾幕閑垂風絮。”此名此景,真是恰如其分。
回龍埂,村后的龍頭山是一定要去的。少時家里窮,十多歲就上山砍柴割草,除了家用,還挑到集市上換點小錢。最是喜歡春上竹筍冒頭的時候,那些散長在坡上或是溝壑里的野竹叢,每一個雨后都會冷不丁冒出幾個絨絨的尖頭,大手指粗,筷子長,扳回家就是一碗好菜。大人們則是喜歡山上的螢石,青灰中夾雜著螢白,像礬,亦像白玉。雖不及玉那么值錢,但也是經常有人來收的。于是,農閑之時上山挖螢石就成了龍埂人的一門副業。只是這龍頭山的螢石也不是隨手可撿的,需要找,需要挖。那些年,龍埂村幾乎家家備有挖螢石的工具,幾年下來,龍頭山被挖得大洞小眼,遍體鱗傷。
再登龍頭山,忽覺找不著方向了。郁郁蔥蔥的樹木從山腳一直綿延而上,抬頭根本看不到山頂。走在清幽的山徑,馥郁的植物清香扇動著鼻息,滾滾林濤帶著風聲掠過耳際,清脆的鳥聲似遠似近,林深不見其影。不見了開挖螢石的塘口和土坑,不見了砍伐后的裸露坡地,不見了荒冢野墳。九斤告訴我,龍埂村保護生態環境首先從龍頭山做起。我們禁止采挖螢石,把過去的塘口和土坑全部整平植樹,清理亂墳崗,開辟新茶園,保護好龍頭山的植被,使其成為我們的后花園。
真是一處鳥語花香、環境優美的天然莊園。我站在一處山脊往下看,整個龍埂村掩映在一片綠秀之中,很像是一幅水墨畫,亦像是一幅攝影圖。以白壁黛瓦馬頭墻為主元素的整體構件,再輔助以小溪、巷道等線條明顯的自然景致,眼前的畫面真是讓人賞心悅目。
夜幕還沒有完全拉開,科技活動中心門前的廣場上,一群大嬸大媽們就在路燈下跳起了健身舞,伴舞的音樂和我在省城居住小區廣場上放的一樣的旋律。真是不敢相信,這種城市里的時尚活動居然也延伸到了這里!忽然想起什么人說過的一句話:溫飽問題解決了,再要的便是生活質量。
站在清水溪的石板橋上,我的心緒如同橋下“嘩嘩”的溪水。晚風敷貼著我的面額,清涼中透著故鄉的溫馨。有一陣清潤的草莓香味順著溪水從上流淌下來,浸透我的心田。而時隱時續的黃梅調隨著悠揚的二胡聲,一陣一陣撩撥著我的記憶。忽然生出一絲嘆息,我的故鄉居是如此的詩情畫意,遠離她真是一種失落。想象中,于這溪畔臨水而居,再于側屋建一書房,抬眼可望青山,俯視可見溪流,閑暇或倚窗閱讀,或臨帖揮毫。再于小室門楣書丹“醉溪軒”之類的字樣,顏筋柳骨,豈不是風雅之至?
九斤很誠懇地對我說,龍埂正在開展“美麗鄉村”創建活動,我們著重從生態人居、生態環境、生態經濟和生態文化幾個方面加大建設力度。這次請你回來,就是想讓你為家鄉寫一篇賦。說實在的,我們龍埂沒有燦爛的歷史,給你這個任務有點勉為其難了。
我說,歷史是不需要人寫的。龍埂詩情畫意的今天,其實已經是一篇精彩的《龍埂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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