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甜。夾雜著槐花或油菜花蜂蜜的甜。有時是豆沙與蔗糖或紅糖的甜。”我在某篇文章里寫過這樣一句話。
寫到甜的時候,舌尖上會冒出絲絲甜味的幻覺。感受甜的味蕾分布在舌尖,故而甜也適合用舌尖舔之,但凡接吻,因其甜,多用舌尖品嘗;而苦在舌根,人對苦意有本能的戒備與抵抗,良藥苦口,咽下去了,才嘗出是苦。接收咸與酸的味蕾,都在舌的兩側位置——口腔若是一片海,舌頭就是那一葉槳,輕輕搖,輕舟已過萬重山,千帆過盡皆不是,百般滋味在心頭。
甜是自然之物,深藏于草木之中。
白嫩的草芽,初綻的花蕊,都有甜;秋天廢棄在地里的玉米稈,在寡淡的日子里嚼來,也有隱約的甜意。更多的甜,隱藏在瓜果之中,分散排列,化之于無形,像敵后游擊隊,像大師退隱山林,悄無聲息,泯然于眾人。
甜是清脆的——咚咚響的西瓜,比嘭嘭響的要甜。沒有甜的生活很沉悶,而清脆的日子總有些許甜意在。
甜意收集者,一是陽光,二是蜜蜂。陽光是一座大工廠,采取濃縮和提煉的方式,大規模收集和生產甜意;蜜蜂是小農經濟,以手藝人的習慣單打獨斗,不知疲倦又樂在其中。
陽光與蜜蜂像是某種合謀的達成者,分工合作,互為補充。陽光催開花朵,催熟果實,令植物散發出馨香溫暖的氣味,這足以對一切昆蟲、鳥獸與人類產生某種秘密和不絕如縷的誘惑。蜜蜂不過是其中之一。蜜蜂在陽光下幸福地勞作,一天穿行于10 萬枚花朵,純手工采集甜味,每天挑著沉沉的步伐滿載而歸。
在我偏僻的故鄉,最主要的甜也來源于此,一為拜陽光所賜的甘蔗,一為拜蜜蜂所賜的蜂蜜。
蜂蜜的甜,與甘蔗的甜、甜菜的甜都不一樣,蜂蜜的甜帶著花的香。蜂蜜是有來路的,花的香就是它的來路。每一滴蜂蜜都有著自己的歷史淵源,沿途的風景,風雨陽光,鳥叫蟲鳴。
當我們品嘗一勺蜂蜜時,我們嘗到的其實是那些風雨陽光、鳥叫蟲鳴,草木山川,以及沿途的風景。
春天感覺甜的事情是:新萌的草根,扯出來白白的一截,放在嘴里嚼,有清甜味。鳥鳴山澗是甜的。桃花瓣落在清茶上,喝一口,有點甜。馬蘭頭是澀的,后味卻有點甜。
夏天甜的事情是:蓮蓬里的仔還很嫩的時候,剝來吃,甜甜的。青苔也是甜的——盛夏酷熱,深山密林下青苔遍地,空氣中富含氧分子,恨不得裸身森林浴——那樣的空氣就是綠色的甜。
秋天甜的事情是:秋天甜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比夏天的瓜果還要多。別的都不說了,只說那桂花滿山坡,人在路上走著,遠遠地就能聞到空氣很甜。19歲那年的秋天,我穿過整個杭州城的桂花香,去看望一位朋友,走著走著一抬頭,看見滿隴桂雨。
冬天甜的事情是:糖瓜祭灶,看著就覺得甜。不甜又怎么能讓灶王爺上天言好事呢?冬天的番薯放在爐灰里慢慢地煨熟,很甜。秋天里收起來的板栗,收在閣樓上的簸箕里陰干了,生吃也很甜。在街上看到年輕的戀人穿著臃腫的衣服依偎在一起慢慢走遠,也有點甜。
有位已失去聯系多年的朋友偶然讀到我的一篇文章,輾轉找到我,說他的父親就是做米爆糖的師傅,整個臘月都在鄉村夜晚行走,帶著一身的甜味——他父親已去世多年,讀我的那篇文章,喚醒了他對于父親的記憶:父親身上的甜。
(周華誠)
摘自《福建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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